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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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后出为人后,内则受命于父以往,外则受命于所后之父母而来,若哀帝之于成帝是已。故尊定陶为皇,而自绝于成帝,非也。若内无所稟,外无所承,唯己之意与人之扳己而继人之统,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为重,可以不辞,而要不得与受命出后者均。何也?父子之恩义,非可以己之利与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诬所后者以无命为有命也。况乎光武之兴,自以武功讨篡逆而复宗祊,其生也与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诬乎哉?成、哀、平不成乎君者也,废焉可也。元帝于昭穆为诸父,而未有失德,勿毁而列于世,得矣;以为己所后而祢之,不可也。光武之功德,足以显亲,南顿令而上虽非积累之泽,而原本身之所自来,则视组绀以上而尤亲。尊者自尊也,亲者自亲也,人子不敢以非所得而加诸亲。故组绀之祀,得用天子之礼乐,而特不追王。则南顿以上四世之庙不可除,而但无容加以皇称而已。后世之礼,势殊道毕,难执先代之相似者以为法,而贵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庙之制,不必刻画以求肖成周,节侯以下与元帝以上并祀,而溢于七庙之数,亦奚不可?所难者唯祫祭耳。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后,从太祖而合食,礼原义起,岂与哀帝之厚定陶、欧阳修之崇仆王、张孚敬之帝兴献,同其紊大分而伤彝伦乎?
若纯与浮之言大宗,则尤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谓也。礼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宗者,百世不迁;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至本支绝而旁亲立,国中斩而支庶兴,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兴,而母弟为大宗。尊者嗣位,亲者嗣宗。宗者,一姓之独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非大宗明矣。大宗无后,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递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乱,故以宗为重而绝其私亲。天子不与于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于昭穆之次,孙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从子者也。使汉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子相承不绝,天下虽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纯与浮不考于周礼,合宗与位而一之,于周且悖,而况汉乎?疏漏寡闻,任气以矫时王之制,其与欧阳修、张孚敬之说,毕失而同归矣。
〖三二〗
王氏之祸烈矣!光武承之,百战而刘宗始延,惩往以贻后,顾命太子而垂家法,夫岂无社稷之臣?而唯阴识,阴兴之是求。识虽贤,何知其不为莽之恭?识虽不伪,能保后之外戚皆如识乎?饮堇而幸生,复饮以冶葛,卒使窦、梁、邓、何相踵以亡汉。光武之明,而昏于往鉴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争,而从臾之者,自郅恽之佞外无人焉。若张湛者,且洁身引退以寓其不满之意矣。东海虽贤,郭况虽富而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东海而优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室病S谑侨章敲鞯壑还蹋幸跏弦晕仕占沧鳎挂跣耸芄嗣焓讨校矣晕笏韭矶俟谥
呜呼!人苟于天伦之际有私爱而任私恩,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鲜不违道而开败国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阳王荆果假郭况以称乱,则帝之托阴氏以固太子之党,亦非过虑也。虽然,虑亦过,不虑亦过;虑以免一时之患,而贻数世之危,固不如其弗虑也。
〖三三〗
汉之通西域也,曰“断匈奴右臂”。君讳其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赏之实,而为之辞尔。夫西域岂足以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与之进退。”此当时实征理势之言也。
抑考张骞、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将不过数十人,屯田之卒不过数百人,而杀其王、破其国翱翔寝处其地而莫之敢雠。若是者,曾可以为汉而制匈奴乎?可以党匈奴而病汉乎?且匈奴之犯汉也,自辽左以至朔方,横互数千里,皆可阑入,抑何事南绕玉门万里而窥河西?则武帝、张骞之诬也较著。光武闭关而绝之,曰:“东西南北自在也。”灼见其不足为有无而决之矣。
夷狄而为中国害,其防之也,劳可不恤,而虑不可不周。如无能害而徼其利,则虽无劳焉而祸且伏,虽无患焉而劳已不堪,明者审此而已矣。宋一亡于金,再亡于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适足以为黠夷笑,王化贞之愚,其流毒惨矣哉!
〖三四〗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国家,而卒逢罪谴者,或忌其彊,或恶其不孙,而援非也,为光武所厌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际有见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盖亦察于阴阳屈伸之数以善进退之言也。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耻,援未可以已乎?武谿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光武于是而知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几为不保,违四时衰王之数,拂寒暑进退之经,好战乐杀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老氏之言,岂欺我哉?
易之为教,立本矣,抑必趣时。趣之为义精矣,有进而趣,时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时已过而犹劳,非趣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援之谓与!
〖三五〗
事难而易处之则败,事易而难图之亦败。易其难者,败而知其难,将改图而可有功;难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将成乎难,而祸不息矣。
武陵蛮之叛也,刘尚之全军偾焉,马成继往而无功焉,马援持之于壶头,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殒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战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歼溃之势;而宗均以邑长折简而收之,群蛮帖服,振旅以还,何其易也!其易也,岂待今日而始易哉?当刘尚、马援之日,早已无难慴伏,而贪功嗜杀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劳之众与蛮固争,蛮冒死以再覆我军,虽饥困而势已十倍矣。
呜呼!一隅之乱,坐困而收之,不劳而徐定。庸臣张皇其势以摇朝廷之耳目,冒焉与不逞之虏争命,一溃再溃,助其燄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乱。社稷邱墟,生民左衽,厉阶之人,死不偿责矣。
〖三六〗
汉诏南单于徙居西河美稷,人极之毁,自此始矣。非但其挟戎心以乘我也,狎与之居而渐与之安,风俗以蛊,婚姻以乱,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泆解散,而元后父母之大宝移于非类,习焉而不见其可耻也,闭有所利而不见其可畏也。技击诈谋,有时不逮,呴沫狎媟,或以示恩,而且见其足以临我;愚民玩之,黠民资之,乃至一时之贤豪,委顺而趋新焉。迤及于千岁以后,而忘其为谁氏之族矣。臧宫、马武请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顓臾。”柰之何延之于萧墙之内也!
〖三七〗
明帝英敏有余,而蕴藉不足,光武选师儒而养以六经之教,得其理矣,然而张佚、桓荣未足以称此。岂当时无闭起之豪杰,守先王之道以待学者,可以为王者师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荣之不称也?帝欲使阴识傅太子,张佚正色而争之,是矣。帝遂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圣人以天自处而无疑,与夫身为懿亲、休威与俱而无容辞,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让,恶可以为帝王师!桓荣受少傅之车马印绶,陈之以诧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抱君子谋道之忧者,闻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为帝王师乎?
呜呼!师道之难也,于蒙之象见之。人心之险,莫险于利禄之得失;惟以艮止之德,遏欲以静正,不获其身,不见其人,而后夏楚收威,行于胄子。身教立,诚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贪戾,而相沐以仁让。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身之不正,何以养人哉?荣与佚区区抱一经以自润,欲以动太子之敬信,俾忘势让善而宜人,讵可得乎?赖明帝之不为成帝也,非然,荣与佚之情,亦奚以愈于张禹邪?故曰:“能自得师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师,而所得仅若此,王道之所以不兴与!
〖三八〗
以祖妣配地只于北郊,汉之乱典也。光武以吕后几危刘氏,改配薄后,乱之乱者也。吕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后遂胜任而无歉乎?开国之君,配天而无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贻子孙也。宇内大乱,庶民不康,三纲沦,五典斁,天莫能复其性;暴政夺人居食,兵戎绝其生齿,地莫能遂其养;王者首出,诛恶削潜,以兵治而期于无兵,以刑治而期于无刑;饥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相亲而相逊;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则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为与天通理也。母后,一姓之妣也,配祖于宗庙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后为民父母,母道亦君所任,非后所任也。吕后不足以配地,薄后其能堪此乎?故曰乱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为弟,丹朱之不肖,尧不得不以为子,天伦者受之于天,非人所得而予夺者也。夫妇之道,受命于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自夫制焉。为人子孙而逆操其进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姜之逆也,而春秋书曰“夫人”。僖公致成风以抑哀姜,而春秋书曰“用致”。吕后之罪,听后世之公论,非子孙所得黜也;薄后非高帝之伉俪,非子孙所得命也。告祠高庙,退吕进薄,幸先君之无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使高帝之不妻吕后哉?慕容垂追废可足浑氏,崔鸿讥其以子废母,致其子宝弑母而无忌。人君垂家法以贻子孙,顺天理而人情自顺,大义自正。如谓光武借此以儆宫闱,乃东汉之祸,卒成于后族,徒为逆乱,而又奚裨邪?故曰乱之乱者也。卷七
◎明帝
〖一〗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于先帝之陵,上食奏乐,郡国计吏以次占其谷价及民疾苦,遂为定制。迨后灵帝时,蔡邕从驾上陵,见其威仪,察其本意,欢明帝至孝恻隐之不易夺,而古不墓祭之未尽也,邕于是乎知通矣。
夫云古不墓祭,所谓古者,自周而言之,盖殷礼也。孔子于防墓之崩,泫然流涕曰:“古不修墓。”其云古者,亦殷礼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礼,示不忘故也。然而泫然流涕,则圣人之情亦见矣。殷道尚鬼,贵神而贱形,礼魂而藏魄,故求神以声,坐尸以献,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于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致而言之,过墓而生哀,岂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谓神既离形而形非神,墓可无求,亦曰魂气无不之也。夫既无不之矣,则亦何独墓之非其所之也?朝践于堂,事尸于室,祝祭于祊,于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