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1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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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其能图度大谋以自立者,唯知远耳。而终不能永其祚者,虽割据叨幸之天子,亦不可以智力取也。
〖一六〗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彊,而知李从珂之浅輭无难摧拉,其计定矣;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胆虚,遽从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帝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贻祸无穷,人胥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雠于李氏,而必欲灭之?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维翰自有余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以起。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习为固然,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谋彊,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义问已昭,虽败犹荣,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一七〗
贵奚有定哉?当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安富尊荣则贵也;太上以行其道,其次以席其安,其下以遂其欲,至于遂欲而已贱矣。然利在其身,施及其子孙,犹得以有其荣利,犹流俗之贵也。无此数者,当时耻与为从,后世相传为笑,身危而如卧于棘丛,子孙转眄求为庶人而不可得,则亦无可欲之甚者,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其狂愚不可药已。
至贵者,天子也;其次,则宰相也。朱友贞、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皆自曰吾天子也。悲夫!一日立乎其位,而万矢交集于梦寐,十年之内,幸鬼祸之先及者,速病以死,全其腰领,而子姓毕血他人之刃;其未即死者,非焚则馘,一如犴狴之戮民,待秋冬而伏法耳。刑赏不得以自主,声色不得以自娱,血胤不得以相保,贱莫贱于此焉。而设深机、冒锋刃,以求一日之高居称朕。袭优俳之兖冕,抑无其缠头酒食之利赖,夫亦何乐乎此邪?于是既号为天子矣,因而有宰相焉。其宰相者,其天子之宰相也。利禄在须臾,辱戮在眉睫,亦优俳之台辅而已矣,冯道、卢文纪、姚顗、李愚、刘昫、赵莹、和凝、冯玉之流皆是也。尸禄已久,磐固自如,其君见为旧臣而不能废,其僚友方畏时艰而不与争,庸人忘死忘辱,乘气运之偶及,遂亦欣然自任曰“吾宰相也”。无不可供人姗笑也。
虽然,犹未甚也。桑维翰一节度使之掌书记耳,其去公辅之崇既悬绝矣,必不可得,而倒行逆施者无所不至,力劝石敬瑭割地称臣,受契丹之册命。迫故主以焚死,斗遗民使暴骨,导胡骑打草谷,城野为墟,收被杀之遗骸至二十馀万,皆维翰一念之恶,而滔天至此,无他,求为相而已。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维翰效忠于汝,宜以为相,”而居然相矣。人恫于明,鬼哭于幽,后世有识者推祸始而怀馀怒:即在当日者,刘知远、杜重威、景延广亦交诋其非,杨光远且欲甘心焉。荼毒已盈,卒缢杀于张彦泽之半组。计其徼契丹之宠,自号为相之日,求一日之甘食、一夕之安寝也,而不可得。而徒以残刘数十万之生灵,毁裂数千年之冠冕,以博德光之一语,旦书记而夕平章,何为者邪?
夫维翰以文翰起家成进士,即不能如梁震、罗隐之保身而不辱;自可持禄容身,坐待迁除,如和凝、李松之幸致三事。乃魂驰而不收,气盈而忘死,以骤猎不可据之浮荣,其实不如盛世之令录参佐也。而涂炭九州、陆沈千载,如此其酷焉。悲夫!天之生维翰也,使其狂猘之至于斯,千秋之戾气,集于一人,将谁怨而可哉?乞者乞人之墦,非是而不能饱;盗者穴人之室,非是而不能获。维翰不相,自可图温饱以终身;维翰即相,亦不敌李林甫、卢杞之掾史;即以流俗言之,亦甚可贱而不足贵,明矣。处大乱之世,君非君,相非相,揽镜自窥,梦回自念,乞邪,盗邪,君邪,相邪,贵邪,贱邪!徒以殃万民、祸百世,胡迷而不觉邪?
卷三十
五代下自石敬瑭称号之年起
〖一〗
契丹之于石敬瑭,为劳亦仅矣。解晋阳之围败张敬达者,敬达师老,而无能如晋阳何也。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归,河南内溃,张彦泽迎敬瑭以入,初未尝资契丹之力,战胜以灭李氏而有之。且德光几舍敬瑭而立赵德钧,其待敬瑭之情,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乃敬瑭坚拒众议,唯桑维翰之是听,以君父戴之,而为之辞曰信义也。呜呼!敬瑭岂知人闲之有信义者哉?
古今逆臣攘夺人国者,类有伟伐以立威,而后人畏以服从而不敢动。无大功而篡者,唯萧道成、萧衍与敬瑭而已。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于是因众怨以兴,而为节俭宽容之饰行以结纳中外之心,天下且属心焉。李从珂无刘子业、萧宝卷之淫虐,敬瑭一庸驽之武人,杳不知治理为何物,资妇势以得节钺,其据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来,如梁崇义、刘稹之徒,无成而县首阙下者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在位八年,固无一言之几道、一政之宜民,其识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维翰亦稔知之,即与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而况此岌岌摇摇、不宁不令之宇,仅守国门以垂旒乘辂哉!故甫篡位而范延光、张从宾、符彦饶、李金全、安从进、安重荣蜂起以争,杨光远、张彦泽杀人于前而不能诘,刘知远且挟密谋以俟时而动,敬瑭盖惴惴焉卧丛棘之上,不能自信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权;权不可恃,恃其力;俱无可恃,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谓为天子者,唯契丹之虚声以恐喝臣民而已。故三镇继起,张皇欲窜,而刘知远曰:“外结彊虏,鼠辈何能为?”则契丹以外,敬瑭无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张从宾将逼汴州,从官汹惧,而桑维翰神色自若,夫岂有谢傅围碁之雅量哉?心目之闲,有一契丹隐护其脰领耳。而藉口曰信义,将谁欺乎?惟其无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故人即持其长短以制之。赵延寿、杜重威皆效之,而国以亡,血胤以斩,则维翰之谋,适以促其绝灭而已矣。敬瑭之窃位号也,与张邦昌,刘豫也正等,又出于安禄山、黄巢之下,宋人奖之以绍正统,无惑乎秦桧之称臣构而不怍也。
〖二〗
礼曰:“刑不上大夫。”古之大夫,方五十里之国,有三人焉,次国倍之,大国四之。周千八百国,计为大夫者万人以上,盖视汉之亭长,今之仓巡驿递耳,而不以刑辱之,则所以养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天下恶得而不劝于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谓也,罪在可杀,则三公不贷其死,而况大夫?唯是宫、刖、劓、墨之刑,不使夷于小人,褫衣而残肢礼耳。汉以杖代肉刑,则杖之为刑亦重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隶卒之贱淩蹴而笔之,于斯时也,烦冤污辱之下,岂复有君子哉?王昶之僭号于闽也,淫虐不拟于人类,其臣黄讽诀妻子以进谏,不恤死也。至于昶欲杖之,则毅然曰:“直谏被杖,臣不受也。”昶不能屈,黜之为民。充讽之志,岂黜是恤哉?触暴人而死,则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于此而知后世北寺之狱,残掠狼藉,廷杖之辱,号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为人君者毁裂纲常之大恶;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复列清班为冠冕之望者,亦恶得而谢其咎与?
“士可杀不可辱”,非直为君言,抑为士言也。高忠宪公于缇骑之逮,投池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国,”韪矣。立坊表以正君臣之义,慎遗体以顺生死之常,蔑以尚矣。其次则屏居山谷,终身不复立于人之廷可也。士大夫而能然,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盘水加剑之礼,人道尚足以存乎!
〖三〗
刘知远之图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几俎闲物耳,恶足以测之哉!始而决劝敬瑭以反,为己先驱也。三镇兵起,敬瑭问计,而曰:“陛下抚将相以恩,臣戢士卒以威。”盖子罕专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来,人主之速趋于亡者,皆以姑息养彊臣而倒授之生杀之柄,非其主刚覈过甚而激之使叛也。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将相,则当时所宜推心信任、恣其淩轹而不问者,莫知远若矣。恩徧加于将相,而可独致猜防于知远乎?柔而召侮,躁人先淩之,以乱其心志,故安重荣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远乃乘其后席卷而收之已耳。威移于己,则三军所畏服者,知有知远而忘有敬瑭;戢兵以卫民,则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远。兵从令而民归心,故可以安坐晋阳,而俟契丹之倦归,以受人之推戴。此知远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觉者也。藉令石重贵而不为契丹之俘虏邪?亦拱手而授之知远尔。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为其主之疑怒,而赵莹为之拜请,感其恩抚大臣之言也。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劝谕,假借之恩宠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张也。范延光、杨光远、张彦泽骄横以速石氏之亡,知远收之也不待劳矣。契丹中起而乱之,故知远之得之也难。当桑维翰献割地称臣之计,知远已早虑之女,虑已之难乎其夺之竖子之手也。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故自朱温以来,许其有志略而几于豪杰者,唯知远近之矣。
〖四〗
石氏之世,君非君,将非将,内叛数起,外夷日逼,地蹙民穷,其可揜取之也,八九得也。江南李氏之臣,争劝李升出兵以收中原,而昪曰:“兵之为民害深矣!不忍复言,彼民安,吾民亦安。”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国之心也。盖杨行密、徐温息兵固国之图,昪能守之矣。
兴衰之数,不前则却。进而不能乘人者,退且为人所乘。图安退处,相习于偷,则弱之所自积也。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乱而收中原,江、淮之气日弛,故宋兴而国遂亡,此盖理势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则固不然。若使天下而为李氏所固有,则先祖所授,中叶而失之,因可收复之机,乘之以完故土,虽劳民以求得,弗能恤也,世守重也。非然,则争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恶矣。徐知诰自诬为吴王恪之裔,虽蒙李姓,未知为谁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