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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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一张 “架在炭炉上的金椅座”,没有铁屁股谁敢轻易坐去?
丁起这一坐却坐实了!上任之初便光明正大投帖拜会名花流少主,双方于西湖望江楼约法三章:州衙主军政,商事决于杭商行会,行会唯需保证每年上缴商税三百万贯,如此州衙不干涉杭州商事。此后各行其是,地方稳定,赋税上升,政事堂的相公们自是乐观其成。三年任期满,吏部考课,无功无过,于是继续留任。
初始两年,曾有御史弹劾丁起与江湖匪帮勾结,却被徽宗皇帝数度驳回,弹劾的御史也屡遭政事堂相公白眼,这其中自有微妙。
朝廷忌讳南流北堂,恨不能剿而快之,但太祖皇帝遗训:“江湖事江湖决”;更况乎朝中掣肘连绵,南流北堂经营十余年,与地方和京官利益的纠扯是千丝万缕,自其中经营中得利者不知凡凡,牵一发便动全身。蔡京、王黼执政,也唯求一个“稳”字, 不敢轻兴清剿念头,再秘密向各派安插奸细,意图以江湖治江湖,从内部摧毁。
丁起对杭州、对名花流的策略便与朝廷不谋而合。明着将杭州商权尽赋受控于名花流的杭商行会,暗地却秘密扶持代言人,在行会里与名花流抗衡,采用以商治商的手段。
朝廷上位者自然暗中赞许。丁起揣摩透了上意,自是混得风生水起,出知杭州四年,官声不好不坏,政绩不大不小,似乎除了“稳当”二字,便无大的建树,却恰恰合了朝廷的心思,他这杭州知州的金椅座便坐得稳稳当当。
但无人知晓,这位玲珑世故的丁知州早在十年前,便与名花流少主有了交集。
他是晋国公丁谓的曾孙。这位真宗时期的宰相权臣曾权倾一时,却因诬陷寇准留下一生污迹,被后世归入奸臣之列,遭尽世人唾骂。丁起顶着奸臣血统,自少便看尽白眼。父亲为他取名丁立,字君直,便是期望儿子如君子般行立正直,以洗刷祖父佞臣的耻辱名声。但命运弄人,这一心向往君子之道的丁家却是灾祸不断。
丁立寒窗苦读,二十五岁时得中进士,却被主考官以奸臣之后朱笔叉去,愤懑下先后诉告开封府、大理寺、礼部,甚至御史台,却均遭冷语嘲讽,无人愿伸手为奸臣之后主持公道。他只得回苏州,以西席教书为生,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平静,唯时时抑郁有志不得伸。但丁家的苦难却未结束,那一年丁立母亲遭遇飞来横祸,被苏州通判骄横恶少狂马纵街撞死。丁立父亲告上衙门却被衙丁乱棍打出,未几伤重愤郁死去。
丁立告官无门,一横心走上险路,将妻儿安顿到乡下,打探摸清恶少惯常的纵马游玩路线,揣着刀子埋伏于城外袭击,却不敌恶少护卫,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在路边喂狗。
他倒在血泊中,神智已陷入半昏迷,隐隐听得蹄声清脆。
黑马碧衫,少女十二、三岁,纤背如苍竹般凛直。
马腿伫立片刻,正欲起步时,突然被一只血手死死攥住。
少女挺秀双眉微扬,眸中掠过一抹兴味。伤成这般还能拼着一口气?有趣!
荒山上,青年低下他一向梗硬的头颅,“丁立愿卖身为奴,但求恩人替我报仇!”
碧衫挺秀的少女却仅仅扔给他一包银子,留下几句话,便策马绝尘而去。
时隔十年,那些话却似乎依然锵锵在耳。
“愚者以力杀人,智者以谋杀人!”
“君子之道在于大义,不拘小节!”
“血统无法改变,命运却在自手!”
水榭内,丁起微微闭眼突又猛然睁开。十年前的往事,此刻回想,竟然历历在目,清晰恍如昨日。
“愚者以力杀人,智者以谋杀人!”十年前他拣回一条命,之后改名隐身,整整布局一年,最终借刀杀人,以书生之智除掉权势覆盖苏州城的通判之子,神不知鬼不觉报了家仇。
“君子之道在于大义,不拘小节!”
他辞别妻儿,赴京求学,广交结友,巧妙周旋打点。宣和二年再度科考得中进士,却未再因出身而被刷下。他隐去聪明机敏,谦恭卑下,掩去锋芒锐利,换上得体的逢迎,适当的平庸,恰到好处的才华展露,不出色却让人放心,以游鱼之态混迹于官场,成就了青云直上的“丁三品”。
他摊开白净双手,掌心的纹路细致纤长。他微笑着合拢成拳,命运掌在自手!丁家,终将有一日,会因他丁起而洗刷祖上的耻辱,光耀门庭。
丁起不由起身,想起即将禀奏之事,心底隐有激动,一团和气的笑容逐渐变得锋锐。
如果说四年前出知杭州是为报恩,那么西湖望江楼一见便是他终生无悔的追随。
十年磨砺,他以为心胸志向已足够沉厚,却未料那风骨挺秀又优容淡雅的女子,其心志竟如九天鲲鹏,扶摇直入云霄,让人唯得仰望。
他叹服拜下,自此立誓,一生追随、永无背叛!
……
月色下,名可秀身姿纤挺、气度优容,神色淡雅自信,步履从容不迫。
“少主!”丁起微抑激动,近前揖礼。
“擎升!”名可秀习惯称他表字,微笑一指梨木椅,示意坐下说话。
丁起却恭谨候立着,直到名可秀落坐,方才欠身坐下。
名可秀心知他素来行事谨慎,在杭州任上四年却从未踏进五云山半步,今夜突至,定有紧急要事!
算算日子雷动也该动手了!她眉毛微挑,“可是京师召旨?”
丁起点了点头,“少主,如您所料,皇帝圣旨已到,召请太上皇即刻返京。”
名可秀唇边笑容淡淡,没有说话。
丁起道:“少主,圣旨酉时到得州府。京中来的宣召使有两位,正使是户部尚书李若水,副使是捧日军指挥使雷音,随行京师禁军三千人。”
李若水、雷音?名可秀笑了笑,以这两人为使,雷动下了心思。
户部尚书李若水,当年尚为吏部小吏时便敢多次上书,弹劾蔡京、王黼等六贼,为人刚直,性情执拗,行事一丝不苟,颇有撞破南墙不回头的筋骨。
禁军指挥使雷音自是雷暗风无疑,宣和七年于赵桓登基之夜平定赵楷逆乱有功,被升为禁军指挥使,执掌三千捧日军,此番带兵宣旨,与李若水一文一武,看来是誓在必得。
名可秀心思闪过,神情依然优容淡雅,微笑道:“圣旨请太上北归,擎升以为如何?”
丁起在官场混迹六年,论揣摩人心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强。数月前名可秀密令他请入太上皇巡幸杭州,并未道清缘由,他却心思活泛,敢想人所不敢想,约略猜到七八分,他深埋于心底的抱负也因这揣测而昂扬起来,虽然未敢确定少主将如何行事,但深知太上皇是万万不可放归京城。
他心知少主一向明睿,此刻却向他问策,自是含义深沉,既有考较,又是试心。
他不敢怠慢,肃颜道:“少主,官家这般举措,想是对太上生了疑忌。太上若归,恐非幸事。下官以为,太上还是在杭州休养更妥当!”
卫希颜隐在镜湖外的树林里,离湖心水榭约摸五十余丈距离,阁子内名可秀和丁起的对话却清晰如在耳边。
她唇角微微挑笑,这位杭州知州倒是个心思深沉的角色,既点出对主君图谋之事有所明悟,却又点到为止不深入,同时不着痕迹表明自家态度,分寸得当不遭上忌,显是精明而又圆滑。
水榭内名可秀笑声清悦,“擎升,皇帝圣旨已下,太上何以留得杭州?”
丁起笑容和气,“陛下旨意自是要遵从,奈何太上龙体欠安,这杭州到京师路程,一路上舟车劳顿,恐太上无法支撑!我大宋向以仁孝治天下,陛下接太上回京亦为尽孝,自当事危从权,以太上安康为先!”
名可秀似是忧心叹道:“道君身子如何了?”
丁起白净脸庞似也立时挂上忧虑,“太上神思倦怠,气力不济,若无虎跑之泉入药,怕是昏昏然难撑时日。”
虎跑之泉?树林里的卫希颜颇感兴味地挑了下眉。算日子赵佶手中的清神丹应早被用尽,现下赖以活命支撑的当是她交给可秀的清神丹,莫非还跟这虎跑泉的泉水扯上了关系?
水榭内的两人对望一眼,均是附掌一笑。
丁起笑道:“少主,李大人宣旨时,下官请高太尉一道接了旨。高太尉言道太上已歇,不便滋扰,下官便安排两位钦使先在钱塘门驿馆歇下了。”
“甚妥!”名可秀微笑。
将高俅、李彦这两人留着,便是为了今日之用。
丁起意会点头。太上皇若返京,首先遭清算的便是高俅、李彦二人,自然反对激烈,将会使尽办法百般推托,他只需隐在幕后推波助澜便是,明面上杭州府可是未有半分牵涉,以免被朝廷抓了把柄。
“少主,随钦使来的三千捧日军,下官恐其入城扰民,安置在城外的栖霞岭别院驻扎。”
名可秀微笑,防其入城扰民是一回事,更紧要的是将京师禁军阻隔于城外,杜绝武力行抢的可能。
她心忖,雷暗风亲到杭州,随行应有惊雷堂高手。赵佶若死在杭州——雷动将一举两得,既去掉隐患,又有了堂皇借口清洗杭州府。
对雷动而言,死赵佶怕是比活赵佶更有用吧!
名可秀眸中划过寒气。雷暗风此番来杭州宣旨,怕是明请为假,摧命为真!
她拿起几案上的铜铃摇了两下。
俄顷,铁子自湖岸掠入水榭阁内,“少主!”
名可秀道:“铁大,你护送擎升下山后便留在杭州府衙,听擎升之命行事!”
“是,少主!”
名可秀又看向丁起,“擎升,我将铁酉、铁申、铁未三卫指给你,你带去安排在道君身边。铁酉擅暗杀潜匿,铁申擅用毒,铁未擅易容,道君平日的饮食用度均得小心。”
丁起神情一凛,谨颜应诺。少主这般安排,当是防着惊雷堂釜底抽薪,暗杀太上皇。若太上死在杭州,后果不堪设想。他心忖回城后需对高俅、李彦提点一二,加强禁军防护;太上身边的近侍人员,也应谨慎清理,再作安排。
“夜了,回罢!小心应对!”
“是,少主!”
丁起披上搭在椅背的风氅,戴好风帽遮住头面。铁子将他挟起,踏荷到得岸上,在夜色掩护下,悄行下山。
卫希颜飘入水榭,伸手揽上她肩。
“何谓虎跑之泉?”她声音轻细,呼吸自然拂在名可秀耳边。
名可秀回头一笑,却先吻上她唇,补上方才那未尽的一吻。阁子内尚未消散的沉肃气息便忽地暧昧起来。
过得一阵,两人轻喘分开。名可秀臻首贴在卫希颜略略急促怦跳的胸口,听得一阵,似是有些满意,眉眼间带着嫣然笑意。
“天下四泉,虎跑为三。”名可秀俯在她胸前,声音透过衣襟,似有些沉浑,却清晰有力。“两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