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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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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了病却喜庆,一种罕见的黑白大倒错。
  半只耳朵扑近了:“姜德力你爱抽姻,我专门给你备了一整盒,大前门!从十年前列为‘可疑’,这回我可算定了性。”
  “怎么得了病你还这么高兴?”大洋马问。
  “你傻!干了一辈子横竖肺里也黑了。我倒不在乎那几块钱的营养费,这是个结论,结论呀。”
  半只耳朵美得浑身打哆嗦。
  “你就等着过太平日子吧!”姜德力说。
  “好话,好话。”半只耳朵又去发烟发糖了。
  那盒大前门香烟,握在姜德力手中。他凸出两侧咬肌,那烟便粉碎在手中了——一缕缕烟丝纷纷落在黑砂地上。
  姜德力斯文地说:“操它妈!”
  大洋马被这个常见语式吓了一跳。
  一声吆喝:“给篮球队员募捐营养费喽!多不嫌多,少不嫌少,众人捧柴火焰高”老干饭头顶棺材色的帽子,喊着走着。
  追上来两个“篮坛隐士”,手持一卷祭鬼用的纸钱儿,喊:“我捐十块!”李特务和宋楞子。那纸钱儿,白亮亮地耀眼。
  刘烧鸡回来了,喘着大气进了车间。他胳膊上假门假氏地戴了个黑箍儿。
  姜德力远远见了心里说:“成了!等着看出大殡吧刘烧鸡准是投靠了白大头。”
  白纸钱儿加黑箍儿这才是实打实地办丧事。
  十二
  强玉凤丢了“身份证”,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谁,她走到远离车间的大砂丘上,往远处看,四下黑茫:“我是个翻砂工的私生女?”她恨,中国猿人为什么于无奈之下如实招供。世界太小了她几经“排列组合”又重新投入了母体,这黑砂的怀抱。
  远远来了姜德力,引着一个身穿风衣的老人。一前一后,皆机警地勘测着这块黑砂满目的土地。
  “这块空场可以盖个大料库。”风衣里的“瓤子”便是身患绝症重返都市的挣钱能手,铸造行业里颇具名声的老手艺人白大头。
  强玉凤看着姜德力把那人送出了工厂后墙。
  厂中心篮球场上,那场篮球赛开始了。
  没活儿干的翻砂工们倾巢出动,观战。
  “您还有什么嘱咐吧?”马玉斌率队离开车间之前,问张大区。
  “能赢就赢,咱还没输过呢。”
  刘烧鸡却讳莫如深地说:“翻砂工拿打球当成玩儿,别的车间拿打球当成苦大累。末了还是当成玩儿的赢呗!”
  当成玩儿?张大区突然大叫:“必须给我赢!这是最后一回啦,最后一回啦!”
  马玉斌壮胆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何大吃睁开眼说:“别强求”
  人走尽了,只剩下莽莽黑砂,像个寡妇。张太区叫来姜德力。
  “我放你走,你自己找地方吧”
  姜德力十分惊异:“我申请了十年啦!现在你才给大赦?嘿嘿!当初你怎么不放白仙走?”
  “她?趁现在我还行,快走!你们这一堡干翻砂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离开黑砂,你让我饿死呀。”
  “你,去年就定了——Ⅰ期矽肺病。”张大区其言亦善地说出这个声音。封存了一年。
  姜德力低着头听。突然抬头说:“将来你要饭到了我家门口,管饱。”转身走了。
  篮球赛已经进入白热化。
  五个“武青协”会员在一阵阵哄声中实施着他们那“匹夫有责”的道义。当他们在场上听到那起哄声居然是从一群翻砂工里传出的,一个个痛苦地扭曲了脸孔。
  金工车间在场上遥遥领先。他们被自己的伟大成就惊呆了:
  翻砂车间篮球队已经不是铁铸的而是纸糊的了很惨很惨。
  嘎吱嘎吱噌噌呀,磁——刺!嗞——刺!
  马玉斌慌得没了魂儿,东瞧西瞅南顾北望。离终场还有八分钟,他下决心叫了暂停。
  五个队员“拉着风箱”站到马玉斌面前,等待教练面授机宜。
  “我我没什么事儿。看你们累了让你们歇会儿。”马玉斌竟然毫无主张。
  渴望智慧的五个队员面面相觑。
  马玉斌让别人支使了一辈子,已经丧失了支使别人的机能。
  “歇口气儿吧”
  扑上来一个人,飞快地在场边铺开一张棋盘,叭叭摆上五个卒子,说:“小卒过河才能咬死人,所以你们要迅速过中场。到了篮下,就等于小卒子拱老了,最后一口气儿了!得挺得起来,死劲儿挣扎往篮儿里投。想着死可又得忘了死!”这是何大吃。
  五个卒子形如五个篮球队员,那棋盘就是篮球场。哲学却是人的:“引诱他们那个大个子中锋起急,成全他犯错儿毁自己,五次罚下!”何大吃的经世之学使五个队员如听佛音。
  “等着人家犯错儿,得耗得住。比谁命长呀!”姜德力插嘴说。
  “等人家犯咱早死啦!”观众堆里站出“篮坛隐士”李特务和宋愣子,“换我上场!换我上场!”叫得马玉斌六神无主四肢发凉。
  又开始比赛了。积重难返,局面不见起色,“武青协”队员在对方高大队员腋下钻来钻去,像拣钱包儿的。翻砂车间的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已经晚了——翻砂车间死了,一声哨响。
  凝固的人群黑冰块一样流动起来。
  “输也没用赢也没用。赢能赢出冰箱彩电洗衣机?输也不会押上老婆孩子房子”
  “操!场上十个人抢那块圆皮子,等着补鞋用呐”又一个声音散淡地说。
  张大区躲在远处看着:“三连冠?”
  五个“武青协”队员仍然坐地场边—凭吊着自己那毕竟振作了一时的灵魂:苦练明年再赢。他们心中还有个明年。
  车间里,不知是谁一声大叫,一团黑砂投向了马玉斌。接着,厕所的门便被一阵乱脚给踹散了无望的“毁坏欲”爆发了!
  不知是恨别人还是恨自己。但毕竟有了根。
  刘烧鸡跑来了,臂上无了黑箍。他离张大区十米远便高喊:
  “厂会议室的会刚刚结束!翻砂车间被拍卖了——先租给交河的民工队。”
  大洋马一屁股坐地,大声叫了起来。
  张大区极其平静地问:“你,倒戈了吧?”
  刘烧鸡是“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
  张大区身子一歪——血管崩了。
  强玉凤惊了:“赶快,送医院抢救!”
  白仙——投毒犯——张大区,这三个以不同方式寻不同门径离开黑砂的人,殊途同归。冲天炉熔炼着人的灵魂。黑砂颇有杀伤力。
  十三
  一道大墙,隔出个翻砂车间的领地。
  一群离开黄土地扑入黑砂地的农民,以大饭量壮劳力的姿态,占领了翻砂车间。
  疯狂的劳作,使这里的飞尘遮月蔽日,光线愈发昏暗了。刘烧鸡坐进张大区的办公室。如今他是厂驻翻砂车间检验员,一双眼睛监督着从这群农民手中制造出来的铸件。嘴,照吃“商品粮”。
  几个棒小伙,嗨哟嗨哟合力抬着一个棺材样的铁箱子往车间外请。空中的天车已经封存。无尽的财富出自隆起的肌肉和返朴归真的原始操作。
  崇尚干字的中国猿人退休了,干字在这里依然大写。
  “保养体格吧,岳父。”姜德力笑嘻嘻说。在此之前他从未管中国猿人叫过“岳父”。
  中国猿人一怔:“岳父?我九个闺女都有了主儿,死也轮不上你”
  “还剩一个呢?没主儿。”姜德力表情严肃。
  中国猿人摇摇头:“没门儿”
  “我给您老当儿子吧?整个的也行。”
  “你像翻砂的种,可不像翻砂的根。”
  “我是没腿儿没腰子的裤子——新品种。”
  角落里,姜德力一步步逼近了强玉凤:“你,哪儿去?调国务院?”眼中闪着灼人的光。
  强玉凤退了一步,站定:“我听说国务院编制早满了。你还是关心关心刘烧鸡这位革命小人吧。”
  “要把他剋走,就没了可整治的啦!拿谁开心?”
  “拿谁开心?买个电动玩具呀!我当你们的阿姨,兼任幼儿园党支部书记”
  这种童贞激动了他:“我可不是乖孩子。”
  “怪孩子?我要是留在这儿不走呢?”
  “那得让我娶了你!”姜德力伸出五分之四的残手用五分之五的声音说:“你阿姨我阿姨夫。”
  强玉凤从背后亮出一个物件一隔挡:是投毒犯留在翻砂车间的那只“脚”。
  “走——楼!来——喽!”翻砂汉子们吆喝着,离开了这块故土。
  一群壮似牛犊的民工,抹着汗津津的脸,喘着粗气看着这场景,只觉得十分新奇。
  姜德力说:“我打算聘你当检验员,兼这儿的计划生育。”
  “计划剩余?这工作很伟大。”强玉凤说。
  “干吧干吧,一慢二看三通过”
  强玉凤一板一眼地说:“味道不错。”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大墙尽头,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骑龙一样跨在墙头上,颠着屁股唱着。他是一个名叫任霞香的翻砂寡妇生下的孩子。在他眼里,墙内翻砂王国是一个撒尿和泥的好地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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