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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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玉凤迈过一堆黑砂走近埋头造着砂模的姜德力,她竟然睹人思物想起了记在自己日记本上“姜德力是包子”的那段笑话:
姜德力是个包子,一个黑怪吃它。愈吃愈大,吃了一年才啃出一个石碑,上写:此地离馅还有三十里。黑怪说:“妈的,太远!”
就说这是个没馅的包子。目前正准备送联合国用X光探测,看看到底有没有馅儿。
强玉凤急声对姜德力说:“有事儿,你来!”引着姜德力往女更衣室走。姜德力迟疑地跟着。
每个人都在手心里写了字儿,挨个走到张大区跟前,向他亮出掌心。张大区说:“逢三咱就算定了,过半数!”走到女更衣室门口,强玉凤站住,一指脚下黑砂地:“中午十二点半,你来这儿咱俩谈心。不来的是小狗儿!”
姜德力眯起鼠眼听着这“小女孩儿”般稚嫩的最末一句话,笑了,“你不怕我现在就咬你?”
“我想跟人说话。你来不来?”
“我来”姜德力语塞,像堵了地沟眼。终于他又露出了鼠相:“但愿我能活到十二点半。”
“命在自己手里,我确实不敢替别人打保票。”强玉凤浓浓地一笑。姜德力死劲盯着这“浓笑”。
“干脆咱俩现在谈吧”他猛地说。
强玉凤一怔:“我想问翻砂工有没有理想。”
“理想?”他像是受了刺激。
“你的理想是什么?”她索性追问。
“胜利退休。”姜德力转身走了。
张大区挤巴着一双小肉眼,盯着一个接一个向他亮开的掌心。他的鼻头又泛红了。看罢。他嘿嘿笑着,猛然一拍桌子:“干!”
“干!咱翻砂爷儿们除了养不了孩子没有不会干的”刘烧鸡率先跳起呼应,高挺坤腔。
阎树兴嘟哝着:“咱也闹不清这改革是怎么档子事儿。只要不背离党的基本路线,我就干。”
“那就动手吧!赶早不赶晚。”张大区站起身兴奋地问大伙:
“我今年五十七了,还敢这么干,咱也算个开拓型的吧?”
“太算啦!用我儿子的话说,这就叫‘寻找自我’呀!
刘烧鸡壮丽地说。
张大区:“你怎么总拿你儿子打比方呢”
马玉斌格外认真:“寻找自我?自己个儿还用寻找自己个儿呀?这不跟骑着驴找驴一样嘛白搁功夫!”
张大区清了清嗓子说:“按分工干吧,咱这儿历来就是自治区,外人管不了咱的事儿。就拿这一拨确诊的矽肺病来说吧,我定了,只通知半只耳朵一个人,其余全都保密不让本人知道。散会。”
老干饭起身说:“刘烧鸡你往后少用那些洋词儿吧!寻找自我逆反心理?我现在是找不着打球的人,腻烦心里!”
张大区立即说:“不提我还忘了。我跟厂工会主席说好了,咱们是争三连冠的球队,可以直接参加第二阶段的比赛。”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屋外传来歌声。歌者,姜德力也。
人走尽了,张大区搓胰子洗手。他手心上写着三个黑字,赫赫然:自己干。
他在奋力寻找一个老型号的自我。
刘烧鸡走出办公室进了厕所。蹲着他思忖着,心底小声说:
“寿数将尽”最后他用手纸从屁股上揩出一个良策来。
九
强玉凤干得满头大汗,独自挥着刷子。
她从铆焊车间那大池子里提来一桶废电石灰,往翻砂车间的大墙上刷。她想给黑乎乎的墙刷出个“白裙子”。
刘烧鸡把这信息用飞快的腿和振动的嘴反馈给正在计算筑墙费用的张大区。
张大区沉吟:“让她活动活动腿脚吧,也好。”
“她是不是另有用意?”刘烧鸡苦思不已。
强玉凤身后围上一群看热闹的人。
“特大新闻,翻砂车间见了白色。”
“不点灯纳底子越干越黑。”
强玉凤不回头,她听到了姜德力的声音:“你白搁功夫!”
强玉凤已经刷出十几米远,返回目光看,刚刚刷出的那一道“白裙子”已经干了。但渐渐失去了崭新的面目底蕴上那难
以覆盖的黑色正悄悄渗透出来,成为一副施了薄薄胭脂的黑面孔。
“十年前姜德力也冒过这种傻气,结果连他自己也染黑了!”
一个翻砂工说。
“那是把自己都给贴到墙上啦,成了一张黑画儿!”姜德力自嘲。
大洋马被刘烧鸡传进了张大区办公室。
“嘛事儿嘛事儿?是托我给你们买出口转内销的骨灰盒吗?”
大洋马嘴里嚼着南味牛肉干。
“你坐下,乍唬惯了可找不着爷们儿。”张大区换了个蹲姿在桶上,“有事求你办,女人能顶半边天了。”
“假门假氏!你们最会挤兑女人。人家强书记打来就没有实权,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整天闲着。”
刘烧鸡似乎又发现了大案子:“这话谁说的?”
大洋马见眼前有这么个高蛋白低脂肪的东西,就来了恶作剧:“你说的呗!那天下班。”
刘烧鸡急了:“你血口喷人!妈的”
张大区挥手赶蚊子似的赶走了刘烧鸡。
“我想在南墙上开个门儿,在门外小河沟上架座桥,在桥那头修一条柏油小道,在”
大洋马截住张大区:“你这是说绕口令呢?”“这是正经事儿。你得绝对保密。你认识刘中翰吧?”张大区压低嗓音说出一个人物名字。
“公的母的?”大洋马似配种站主任,问。
“市规划局办公室主任。”
“嗐!我跟这个老混球是沾着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两阶级。”大洋马不以为然说。
“放你半个月假,南墙上开个大门的事儿给我办下来。”
“我管不着这码事儿”
“再闹,我把你调出车间!”
“你得给我往上浮动一级工资!”
她面对黑乎乎的大墙,手发软了。若想覆盖这沉沉的夜色,自己必须化作一涨白浆。而据说那白仙,也只是化作一道闪电,未镀出一个白色世界来。
强玉凤提着桶拎着刷子溃退下来。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刺!
空灵的顺口溜为她送行。她听出了些内容。
从拌砂工房走来了一个人,倒背手,踱着洋务派的步伐,踩得脚下黑砂吱吱尖叫。
姜德力正在为第八家锅巴菜铺制造大铁铛的砂模,圆圆的一米直径。
那人额上白癫风闪着雪光,问:“这是什么活儿呀?”就盯着姜德力的残手。
姜德力不抬头,盯着来者的鞋尖:“黑
太阳。”接着
反问:“你是废品收购站的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收废品的,谁往这儿来呀?”
“你是”
“姜德力,男,编号二十九。”姜德力站起身用潮乎乎的黑砂搓着手,“收我吗?废铁按二毛钱一斤算价。我一百三十斤。”
来者摇头:“不能按斤算价。”
“铸铁就是按份量算价,一吨一千八。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电冰箱都论台算价。论份量算价的东西都不值钱。”
跑来刘烧鸡,大声说:“关厂长,您请办公室里坐呀!我们张主任”
“别说了。去告诉张大区同志,明天停产!”
“对!明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当然”
“从明天起,停产!与五一节毫无关系。”关厂长说完又看着姜德力,“你真是姜德力喽?”
“有时是,有时不是。”姜德力呲牙说。
“好!那就在你是姜德力的时候,给我讲一段笑话听,行吗?”
“趁现在我是姜德力,卖一段给你听!”
刘烧鸡跑回去给张大区送信儿,像狼来了。
黑砂地上信息爆炸,欢呼着那种表示倒闭关门儿的颜色:
“黄喽!黄喽!”
厂中心广播站正在播出声音:“因管理无方经营不利造成亏损的恶性循环,从五月一日起翻砂车间停产整顿车间主任因无理辱骂厂长,也随停产整顿之日起,停职检查”
远处,走来了张大区,双眼冒着火光。周瞎子手捧“救心丸”,随时准备与死亡做顽强的斗争让张大区永在人间。
关厂长把白框眼镜在鼻梁子上推了推,专心致志听姜德力姜德力说:“厂长大人您蹲下听吧,平等。”
关厂长无奈,只好矮下身子折叠了腿儿。
“这段子叫姜德力洗澡。他常年住在个黑洞里就这么个色。
那天他抬头打了个哈欠,寸劲儿!天上落下一摊鸟屎砸伤他的舌头,肿成了厚床屉!进城去看病,之后就进了一个花三毛钱才让进的地方。一进门他乐了:‘好大的澡塘子呀!’可一看水不冒热气儿,就说:‘锅炉坏了吧?咱将就着洗吧!’三下五除二他就脱光了屁股跳进水里。了不得喽!当场就有八个大姑娘吓晕过去,嗷嗷学猫叫。姜德力越洗越深。扑上来几个壮汉拉他。他说:‘服务态度真好!如今搓澡的抢着拉主顾。’人家把他从水里提拎出来:‘混蛋!我们这是游泳馆。’敢情游泳比洗澡就多半尺布!姜德力回头一看,池子里稠稠乎乎全黑喽;让他一个人给染的呗。
送公安局半个月小拘。后来才听说,游泳馆发大财啦!那池子黑水全卖给了中国书法家协会,墨汁!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一种一洗就掉色可永远洗不净的人叫什么翻砂工!讲完啦,十分钟三分钱一共一毛五。”
关厂长听罢不语,半晌才说:“好!”
张大区走到离关厂长二十米处,车间里就响起了午休铃声。
他止住步子对周瞎子说:“咱先吃饭!”就扭头折了回去。
“尿喽!”一阵哄声在黑砂地响起。
关厂长对姜德力说:“明天下午我找你谈谈。”
“明天是我们干活儿人的节,你要是总记不住这个日子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你是黑砂阿凡提”关厂沉思着说。
“我又唬住一个书呆子你。”
“你应当给局领导写信,如实,我说的是如实,如实反映翻砂车间这种近似三条石的落后状况。”关厂长用很低的声音说。
姜德力笑没了鼠眼:“我倒是愿意让你使唤一回”也是低语。
远处,看热闹的人们已经换了一副目光,充满敌意望着姜德力。大凡与当官的谈话超过十分钟者,统统定为“叛徒”。
于是今日午休将成为一个病态的午休。当官的不涉黑砂,便恨死当官的;当官的涉入黑砂了,黑砂又受不了这种“大补”。阴虚阳虚?
刘烧鸡扑进办公室对正在“续料”的张大区说:“姜德力是个危险人物!”
张大区吐出一块骨头,说:“我看你眼框子发青,是让姓关的小白脸吓惊了吧?”
“关键是强玉凤她得跟咱们一条心。”入了危境,张大区才想起这个女支部书记不是个摆设而是个重要人物。
此时,强玉凤正蹲在黑砂地上与何大吃对弈。何大吃万想不到这位女官来找他下棋,八百年修炼出的道行出现裂纹。他无法推辞。
强玉凤从左翼着手,先拱了一步左边卒;再拱了一步右边卒,又拱了一步当头卒开棋局强玉凤拱了五个卒。
何大吃半张着嘴,呆看强玉凤那五个临河洗足的卒子,缓了口气说:“我输了。”
“才五步棋你就认定自己不行了?”
“你如今这么拱,不能算是操之过急。如果到了时候还忍着,就没人味儿了。”何大吃说。
“这话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