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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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区看得陶醉了,忘情:“你小子好手艺呀!”然后扔给姜德力一支烟卷儿:“抽!”
姜德力抬头,毫无表情地说:“我就是模子。”
张大区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扑噔一响,跪下一个雪白的人。
“掌柜的,我爸爸死了。另外,我申请离职不干了”一个叫王嘀咕的翻砂工正在给他叩“孝子头。”说:“两码事儿你怎么搅到一块说呢?先办丧事,给你三天假!”
王嘀咕正了正孝帽子说:“我就是通过这回办丧事才知道卖花圈能挣大钱的。多贵的也有人买。我打算去干这一行”
“你就不怕你爸爸骂你?”张大区虎着脸说,“你们家三辈儿都干翻砂!”绷脸抬腿就走。
“我”王嘀咕看着张大区的背影:“我嘀咕了半辈子,头一回拿这么个大主意。”
办公室走出强玉凤,她柔声安慰王嘀咕:“别难过了。老爷子什么病过去的?”
“让狗不理包子给撑死的,六两呀!也算是老喜丧。我姐姐脑袋上还戴喜字儿呢。”王嘀咕说着就朝强玉凤行了个近乎军礼的礼,去了。
死,还要戴喜字儿?强玉凤心里寻思。
车间深处传来了嘿哟嘿哟的发力声。一群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抡着大锤砸那件因跑火而报废的大泵体。砸一锤便喊一句粗糙的歇后语,大发劳而无获的感慨。
“免费逛窑子白干!”重重一锤碰下。
“免费进公园白玩儿!”沉沉地呼喊。
把铁砸成碎块儿,回炉。锤下,迸出散乱的火星子,一瞬间。
强玉凤打了个冷战。屋里,电话铃响了。
是局组织部的一个熟人:“小强你不是想换个地方吗?现在有个研究所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可以争取一下。”
强玉凤平静地笑了笑,说:“我暂时不想动了。”
“你不怕黑?精神状态不错嘛。”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刺!嗞剌!”姜德力从门外走过,哼唱着,手持一张报纸欲去厕所蹲读。
强玉凤放下电话,追到门外,小声喊:“姜德力!”姜德力止步。
“我想跟你谈谈。”
“弹?是风琴还是钢琴?”姜德力一本正经。
“无弦琴”强玉凤毫无表情地说。
五
每天早晨北京时间七点五十九分,极准时,黑砂地里响起一”à长达一个声似驴鸣的哈欠:ǎ——à——à——ǎ——à—— ——分钟,接着才响起了上班铃声。天天如此,让世界充满爱。
这堪称世界第一哈欠,发自李特务的丹田,灌满整个翻砂车间。李特务是个三十多岁的翻砂工,已有十五年的“哈欠史。”他打过哈欠,便惬意地擦着眼角,一起一伏走向车间大门口。他是个微跛儿,嘴里却唱着“哪里不平哪有我”
今天,却没有听到李特务的哈欠声。
像是个什么忌日。
车间大门儿口,一溜儿排着四只带着盖儿的铁桶:驴腰粗,三岁孩子高。只只铁桶的盖儿上都打了许多孔,像蜂窝。细瞅觉得扎眼。
看桶人是个老翻砂工。五八年左耳被绷断的钢丝绳抽掉了半只,去向不明。于是他得个外号。
张大区倒背着双手走近半只耳朵,问:“李特务今天哑巴了?
没听他打哈欠”
“痔疮,歇啦。”半只耳朵缩了缩脖子说。一阵风刮来了翻砂工。他们拥到桶前,乱哄哄地,一人手里捏着一根竹签儿,从小孔里投。一根竹签上刻着一个号码。上班投入桶内,下班从桶里取回,这是刘烧鸡智慧的结晶,学名“考勤桶。”
但翻砂工们不要学名要俗称,他们给考勤桶起了一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外号:窑姐儿。每当把手中竹签儿插入小孔的时候,总要有人模仿着某种快感之下的哼哼声:“舒坦死啦!”
于是,全车间都“舒坦死了”。
深奥的引申义。丰富的精神生活。
可怜那看桶人半只耳朵,一生清白却空落一个鲜见的职称:
茶壶。
张大区瞅着一个个翻砂工用一根根细且挺的竹签儿,蹂躏着自己的考勤桶。
“你不是调走了吗?又来了。”
“是吊走了,可没断气绳子先折了!”
“我调走啦!今天来办手续。”
“办销户口的手续,去火葬厂。”
人们每天早晨见面打招呼总是彼此彼此。这几乎成了一个永难兑现的口头语。像是大家打好了铺盖卷儿已经十年,却终未成行。于是“调走”便成了一个客套,乌托邦。
此时姜德力说:“都他妈瞎乍呼!真放你们走,准得有一半见傻的。”看来他怕饿死荒郊。
其实原先车间有一台考勤打卡机,人称电子狗。没几天就不知被谁给宰了。时髦的东西在翻砂车间活不长久。于是考勤桶应运而生;于是翻砂工们都“舒坦死了”。“一声:肾虚!”
这可能是一种自省意识。
半只耳朵见人散尽了,就掏出自己的竹签儿说:“咱以身作则。”也投入桶内。之后,他开桶“验尸”眨着老眼分辨出竹签上的号码,念叨着在一张表格上画出一个个“△”。
见十三号签儿,他怀疑地说:“小范咋来啦?”
是呵,投毒犯仍住在医院享福呢。他的签儿却化身似地来上班了。半只耳朵大惑不已。
张大区走进周瞎子那保而不健的小屋,周瞎子慌忙起立,说:“你吃了吗?”中国式早安。
“这几天我眼睛总模糊,像刷了一层糨子。”
“是,是白内瘴吧?”周瞎子马上诊断。
张大区说:“黑内障。说正事儿,今天不许开假条!八个蹲班的,做小买卖去了;十一个病假的今天开炉,活儿多。”
周瞎子脸上堆出一片褶子:“坏啦!我刚开出一张假条去”
“谁?”张大区小眼儿一瞪,问。
“大洋马”
她?怪事。歇了班上哪儿去吃便宜饭呀?张大区大感意外。
大洋马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黑砂,全年满勤。每天早晨上班前她都站在考勤桶旁,像个尚未加冕的女王。
“哎!今儿你带的嘛饭?”她挨个儿询问。
“酱驴鞭!给你留一截儿吧?”
大洋马不吃亏:“哟!把你伯伯宰了吃啦?”
无须询问上几个人,空着手来上班的大洋马便能把当日午餐落实到一个“大头”身上或红烧鱼或酱排骨炸丸子反下。
是高蛋白。
这里是大洋马的免费小食堂。大洋马是这里的糖醋蒜瓣儿,大伙儿就着提味儿。
但动真格的不行,大洋马的裤腰带是一道焊死了的铁箍。神鬼打不开。
“给她开了病假条她也不走。东游西晃满车间聊天儿呗”周瞎子缩着脖子说。
张大区说:“女的!真拿她没治。”
这时候进来了瓶子底儿眼镜季铁文。一见张大区在,转身就往回走。
“你回来!”周瞎子见了软蛋就下狠劲捏,喝住季铁文说:“这地方又不是茶馆,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带进细菌来怎么办?”
“我就是细菌,走还不行?”季铁文怯怯说。
“你老实巴交的孩子,哪不得劲儿?”张大区越俎代庖,替周瞎子问诊。
“我。”季铁文呆了呆,哭丧着脸说,“我夜里房檩折了,掉下一块砖,,
“砸你哪儿啦?”周瞎子龟似地伸长脖子。
“我姐姐还在医院观察室呢。再说,我也得找人修房呀。”
“你跟你姐姐住一屋?”张大区问。
“八平米,中间拉一道帘”季铁文父母早亡。姐就是娘。
周瞎子长了精:“你姐姐挨砸,你来找我看哪家子病?”
张大区片刻不语。猛转身对周瞎子说:“给他开两天假!”
周瞎子一怔,马上掏出笔来,写。
“写什么病呢?哎小季你得过什么病?”周瞎子慌里慌张问季铁文,满脸人道主义精神。
“我姐说我小时候抽过一次风”
张大区不言不语走了,迈着铁的脚板。
季铁文拿着周瞎子开出的写有“痔疮全休两天”的病假条,在车间道上追上了张大区:“掌柜的掌柜的我以后好好干”
张大区挥笔在假条上签了个“张”。
翻砂车间有个规矩,周瞎子开出的假条须经张大区签字方可生效。这样真正具有处方权的不是周瞎子这个“二百二”大夫,而是只知道槐角丸治痔疮的张大区。
赶上来车间工会主席老干饭。他吃了大半辈子盐水泡米饭,染白了一脑袋头发。但他常年在上头扣着一顶黑帽子,很古怪。
“怎么办呀!厂篮球赛得争三连冠。”
张大区想了想,对老干饭说:“不能弃权!正是长精气神儿的时候。你先办吧。保三连冠!”
刘烧鸡从办公室跑出来,用坤腔喊:“张主任,厂长电话叫你去!”然后就肃然立着。
进了关厂长办公室,张大区先哭穷:“奖金太少了,我日子不好过呀!”掌柜的一脸小伙计相。
并无反应。关厂长白脸上一副白框眼镜,额上一块白癫风正在“扩张领土。”
“你们车间有个叫姜德力的吧?”
“有!您怎么知道的?”张大区心中纳闷儿。
“姜德力笑话集到处流传。从中我多少了解了翻砂工。”关厂长文化味儿很浓。
“嗐!干活儿累了提提精神呗!瞎编”
张大区心中不悦,但面不更色,说:“嘿嘿,抓生产的不会讲故事。”
“依我看,金工车间懒,机修车间刁,工具车间眼光高。至于翻砂车间嘛,我还一时说不清楚。”关厂长推开桌上一叠文件思索着说。
张大区委琐地一笑:“翻砂车间奖金少。都快黄了。”
关厂长额上那块白癫风斯文地一亮:“月月亏损,黄了是好事情呀!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谈这件事情的。从五月起,停产。”
张大区一怔,问:“那咱厂的铸件?”
“外协解决,每吨比你们的便宜三百元。你们现在是干的越多赔的越多,恶性循环。”
张大区的心跳加快了:“真的要关门儿。”
“已经向局打了报告。停,比干强。”
张大区的鼻头儿开始泛红。
“关了门,节水节电节气节炭,还杜绝了工伤事故。听说这月你们又烫了一个?”
“从南京到北京,谁不知道干翻砂就是拿人肉换铸件!”张大区渐渐由黑色的虫变成黑色的龙。一黑一白进入中盘扭杀。
“人肉换铸件?我的天!翻砂车间更应当停产关门。”关厂长激动起来,脸色更白。
“可前几任厂长,没一个这样说的。”
关厂长把办公桌子的台历朝前一推:“今天是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六日。”
张大区的鼻头儿更红了,像一只熟透的草莓。关厂长不知这是个什么信号。但张大区还是乞者般笑了:“我们车间还是保留吧”
“定了,我从无改变主意的习惯。”
张大区那鼻头红得将爆。他恭顺地站起,干干一笑:“关厂长真的没商量啦?”
“这是企业管理。我不是小作坊掌柜的!”关厂长不知道张大区被车间里称为掌柜的,一句话引爆,张大区嘴里喷出一个核爆炸的声响。
“大褂子你是怎么揍的!”
仍未尽兴,又投出氢弹:“我操你妈妈!”
空气凝固了。关厂长这位曾在日本进修企业管理的知识分子,被“国骂”惊呆了。他意识不到自己掘了张大区祖坟,只能颤着手一指:“你”
“泥?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