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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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秀才匪呀?伙计站起来问。
温玉田郑重着脸色指使伙计把刚才那老客扔下的两块青砖搬到后院里去,找个地方放妥实了。伙计以为温队长看出这两块青砖是宝贝,就遵命办了。
这秀才匪呀,就是掌故多。温玉田说。
伙计说,你给我讲讲秀才匪的故事吧。
这时候又高又细的老毛子走进药铺。
伙计问,您还咳嗽吗姥姥?
老毛子手里拎着两支新拐杖对温玉田说,我去靠山庄接生看见好木料,给你做的。
温玉田眨着大眼睛笑了,说了声谢。
老毛子说,坐在家里别起旁的心思啦。
老毛子走了。太阳光里她黄色的头发依然枯涩,像玉米吐出的须穗无光无彩。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呐。伙计望着当街的阳光对温玉田说。尔雅镇都知道闹秀才匪那天,温玉田开枪打伤了使弄若玉的丁六儿,又被丁六儿打中了右腿。温玉田顺着臭沟爬进一家的猪圈。
入夜他爬到当街便昏死过去。
老毛子救了他,又请来了保长和郎中。苏大仙给他正骨时说,右腿是枪子儿打断的,左腿像是使啥东西砸的,断在右腿之后。
是谁趁我昏死之时砸断了我左腿呢?
温玉田抄起老毛子送给他的两支木拐杖,心里一阵酸楚。这拐杖就是我新换的两条腿呀!浓眉大眼四肢匀称的温玉田悄然落泪。
远看他只是个半身的男人了。
伙计从门外进来说,皇军把刚才那位老客抓回来了,我看兴许是要在空场上毙了他。
那两块青砖肯定有来历,你藏妥了吧?
温玉田说着便想起身看看那汉子。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丧失了那两条东奔西跑的长腿。他站立不起便捶着脑袋叹息。
大友妈赤着上身,两只干瘪的乳房乱颤跑进药铺。伙计立即就说,疯子出去疯子出去。
温玉田,是你害死了大友。有人瞅见你把大友扔进油坊的大缸里啦!
温玉田两眼放出光芒,盯着这疯女人。
她扑了上来。温玉田我杀了你!
伙计跑上来拉住大友妈。伙计说,温队长我望见一辆白马驾辕的轿车进了镇往咱这边来啦。之后他使劲把疯女人推出药铺搡到街上。
温队长,是颜菲小姐来啦!伙计在门口说。
他听罢低低一声长叹,仰卧在躺椅里。
大友妈坐在当街还在胡说八道。
伙计瞭望道,皇军拦了颜菲小姐的轿车,在镇口老榆树下。
她有良民证。温玉田慢声细语说着。
一表三千里。他是表兄,她是表妹。
第六章
日本兵拦住白马驾辕的轿车刚要盘问,没想到车内竟传出一连串日语。
您辛苦了!我是滦山学堂的教师颜菲,到贵镇探望亲戚。这日语虽然有欠纯正,但日本兵大受感动觉得十分动听。
立即追随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尔雅镇民风古朴,从未见过一位中国女人能够哇哇呀呀讲日本话。大东亚共荣圈。先是韩国人都不会讲韩国话了。接着中国的学堂也纷纷开设日语课程。这股风还没吹到尔雅镇来。
马车停在了药铺门前。比看花轿还要新奇,人们守在马车两边候着景致先看到的是颜菲迈步下车,黑色凉鞋黑色线袜黑绸长裙。人们便哟地一声表示欢呼,这种新派的穿着。
颜菲细高个儿。颜菲身上的主要颜色是黑。黑衣黑裙黑头发黑眼睛。站在那里很像是太阳地儿里投下的一块阴影,凉森森的。
她眨了眨一双狭长的眼睛,瞧了瞧围观的人们,就高傲地走进了药铺。人们没了眼福。
温玉田坐在躺椅里叫了一声颜菲你来啦。
颜菲走上来。看见他双腿都贴着大膏药,她脸色倏地一沉连声说,我就知道得出事,我就知道得出事。说着颜菲掏出一块黑色手帕,揾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儿。
没腿你怎么能行呢,没腿你怎么能行呢。
颜菲不停地说着一些与腿有关的话,又不停地眨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还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鼻尖上的汗珠儿。
药铺挺大。她眼中只有温玉田的两条腿。
伙计说,颜菲小姐你喝一碗酸梅汤吧。
颜菲说不喝不喝多谢你啦快去给我雇四个人来带两条扁担。
她说话很快像大江出峡一泻千里。
伙计细狗一般跑出去雇人了。
温玉田强笑着说,是秀才匪,这腿!
秀才匪?颜菲大惊失色说。那位大先生咋下山啦!他不是青灯黄卷不食人间烟火吗咋又开了杀戒?她一边念叨一边在药铺里踱步。
温玉田迷恋地望着颜菲,全忘了腿疼。
颜菲停住脚步问他。都断啦?
都断啦。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轻声说。
伙计领着四个后生及两条扁担来了。
颜菲说你回家住吧这药铺不是长久之地。说罢就指使四个后生将两条扁担插进躺椅。
抬起温玉田便朝他宅院里走。
当街上遇见瘦翻译官。他认识颜菲,就涎着脸皮用日语挑逗她。颜菲冷着脸说,翻译官你用日语说脏话,是亵渎大和民族!你不怕太君惩处你吗?
瘦翻译官立即改用中国话说,颜小姐息怒。
朝前走。大友妈拦在路上又蹦又跳。
我知道谁杀了我儿子!我知道谁杀了我儿子!这声音听着阴森森入人骨髓。
温玉田的宅院是租的,小里小气那院墙也是厚厚的篱笆,盛不下秋景也关不住春色,啥东西都在流动不像久居的样子。
赏了那四个后生。颜菲关了宅门立在当院里,定定望着温玉田。
玉田,上帝太不公平啦咋偏偏伤了你的腿呀!可恶的秀才匪成了真正的土匪,天杀的。
温玉田坐在躺椅上张开双臂。他泪流满面说,颜菲,我完啦!
我完啦!
她快步走上来,蹲下身说,你别泄气!
他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天知地知。
你别离开我啦!行吧?温玉田瘫软在颜菲怀里。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别像小孩子一样,咱们还要办大事情呢。
温玉田似乎明白了颜菲的心思。他说,过些日子我就学会架着两拐走路了。
颜菲笑了。我还说过带你去北平去天津玩呢,你还想去吗?
她问。
想去!我架着双拐也要去。到北平呀我先去看看你当年念书的那个教会学校是啥样的。
温玉田没进过学堂的门。他从开蒙识字,就授业于学家。提起大都市的洋学堂,温玉田常怀有自卑心理。颜菲就像画中人。
颜菲要下厨给温玉田做吃的。温玉田连忙说,我的大小姐呀,这可不是你干的活儿。
颜菲说我这不是下凡了嘛。她笨手笨脚给他熬了一锅粥之后说,在北平念贝满女中的时候有一次喝汤我可闹了笑话。
温玉田津津有味听着,忍着腿痛。
之后颜菲去了老毛子宅院。老毛子正在家中祈祷。她有些慌张地接待着不速的客人。
颜菲是前来道谢的。她觉得老毛子很亲切,祈祷的时候像个虔诚的大孩子。
颜菲的父亲是滦山煤矿的董事,常年与英国人共事,早就成了一名基督徒。
她说,要不是您半夜救他,玉田失血过多就没命了。颜菲说话时眉毛向上撩着,显出几分高贵。老毛子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你是表妹吧?他是表兄。你带他离开尔雅镇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颜菲心虚红了脸。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尔雅镇是个常有灾祸的地方,温玉田不该常住这里。我说这话你明白吗?老毛子说。
颜菲十分严肃地望着老毛子。
老毛子说你们中国人太爱生孩子了。
颜菲听了这话很是不屑。她说,我觉得夫妻一场未必非得生孩子不可。
颜菲小姐你是新派人物。你相信上帝吗?
我受过洗。颜菲说着就告辞了。
天将黑的时候,颜菲吻了温玉田,说我该往回返了你安心养伤吧。温玉田说你要常来呀。他眼睛里泛动着泪光。
白马驾辕的轿车离开尔雅镇回往滦山煤矿。颜菲每每到尔雅镇,总是当日来当日返从不宿在这里。使人觉得她是天上的一颗仙女星,忒亮。照得别人睁不开眼睛,便看不透她的心。
仿佛颜菲真是温玉田的表妹。
颜菲走了,温玉田独坐宅院,发呆。
他拍了拍手,暗处跑出荆轲活像一个刺客。摸着刺客的脑袋温玉田说,荆轲呀我跟你说连颜菲都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恨我自己没了腿呀!我还有大事情没办完呢。
传来女人的抽泣声。温玉田这才想起一道篱笆墙之隔,那边便是如意家。
如意爹是个木头脑袋的箍桶匠。他正在逼问自己的老婆,为啥秀才匪单单放她一人回来。
如意妈哭泣,如意爹就揉搓她。
为啥放我回来?你真是木头脑袋不记事情!
温玉田便仄耳听着。
如意妈一边打蚊烟一边讲说着。
出了镇我跳下马车就往回跑,我嚷叫说我是如意妈我是如意妈。那个满盈大叔不信。我说我家原先住沙河集去年搬到尔雅镇。他就让我说如意的生日。我说八月初八辰时。满盈大叔说我比早先胖了,就放我回来了。他还嘱咐我一心一意把如意拉扯大,别出差错。
如意爹说,我明白了,敢情是妈妈沾了儿子的光呀,如意这个小杂种!
你想学赵金柱呀不愿活了?如意妈小声说。
温玉田偷听着,觉得热血上涌。如意爹又说,这一阵子秀才匪也不往咱宅院扔大米了,他们忘了如意了吧?
吃大米是死罪,当心日本人毙了你。
温玉田听了,使劲儿挥了挥拳头。他觉得自己能站起来了。
如意呀如意!我知道你是啥来历了。他寻思着,激动不已。
这时柴门一闪进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手里拎着一把锄头。
是药铺里那个立志为弟报仇的瘦巴巴的小伙子。他小声咳嗽着说,在药铺里我就该除了你,大伙犹豫了。我可不能犹豫了为了我弟弟。
温玉田从激动的情状中冷静下来,看着夜光下这把泛着寒光的锄头。
炮楼子也不是我弄倒的,你为啥非要我偿命呀?打仗在前线上死了当兵的,也要长官偿命吗?我看你是穷乡僻壤的刁民,无理取闹!
瘦巴巴的小伙子呆呆地听着。
温玉田哈哈大笑。
其实我早就不打算活了。姓温的这一枝儿传到我这儿,理应绝种!可我还有事没办妥,先绝不了命。你非要锄了我,就锄吧。
死了心里就啥事也没有了,妥啦。快动手吧!我还忘了问你贵姓呢。
手持锄头的小伙子像是在听评书,已经入了迷。他依然瞅着温玉田,似乎还想听下去。
温玉田烦了,大声呵斥。你咋还不动手呀算啥男子汉!
小伙子一怔忪,转身撒腿就跑。
荆轲扑出去便追。
温玉田心里说,等我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就请你来锄我。
隔墙院子里传来如意的哭闹声。
这孩子想吃甜瓜。如意妈说明天给你买。
温玉田心头一抖颤。
第
七
章
颜菲的马车向东往大盐滩走。她只得亲自走一趟了。车把式是个哑巴,夜就更沉了。以往温玉田有腿,颜菲只动一动嘴。她嘱托温玉田办事,他当成圣旨全心全意去做。
她离不开温玉田,温玉田也离不开她。
逢五遇十,大盐滩那边的大神堂便有人候着。颜菲坐在马车里觉出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