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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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接生婆老毛子到了董各庄。
六个孕妇已经有两个生了产。老毛子前去看望那两个孩子。
她用俄语唱歌祝福。没人能听懂她唱的是什么。
这一带的人们多少都知道一些老毛子的来历。她死去的男人是个老白党,在高尔察克手下是一名军官。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老毛子随着白俄人流跑到中国来。她沿着铁道线卖胰子,进了山海关到了尔雅镇就落了脚,成了接生婆。
中国生孩子的人很多。她就生意火红。
子夜时分,老毛子在董各庄接生了一个男孩儿。产妇死里回生,请老毛子给孩子起个名字,老毛子似乎知晓这孩子的出处,说过几天会有人给孩子来送名字的吧。
产妇听了这话,哭了。
产妇的男人听见自己的女人哭了,在外间屋便使劲捶胸顿足,很难过的样子。
上帝保佑你。老毛子对那男人说。喜得贵子呀,千万别学尔雅镇的赵金柱,家破人亡。
那男人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
还是那辆胶轮大车,董各庄送快手姥姥回尔雅镇。夜色很稠,马车像是走进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天上的星星就是漏进网里的一缕碎光。坐在车上的老毛子突然说,在俄国我信奉东方正教。这声音夜风中显得悠扬。
车把式是个老实人。没有狗叫。穿庄过村的时候,车把式便低声说一句讨扰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老毛子才能从黑洞洞的村落宅院里听到传出孩子的啼哭。她的心就一阵阵发紧。她有时十分后悔在中国干了接生这个行当,沉甸甸喘不上气比产妇还累。
你咋丢家舍业跑到俺们中国来啦?车把式突然说了话,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
为了活命。老毛子说着,摸了摸怀里那个十分神秘的小本子。每次外出接生,凡是觉出是来历不凡的孩子,就在这个小本子上记下孩子的姓氏和生辰,用的是俄文。
你们俄国现今还有皇上吗?
没有了。原先有。
敢情跟俺们中国一样呀,宣统原先也是皇上,现如今到了满洲国。
老毛子说,中国的皇上比俄国的皇上更爱生孩子。中国的孩子多。
车把式像是自言自语。说以前庄户人家不兴请接生婆。这几年好像孩子变金贵了,四处都忙着请你快手姥姥。
有的孩子就是金贵。老毛子说。
车把式问,你挣了不少钱吧?顶个财主了。
有人半夜往我院子里扔银圆呐!那是撒旦的金钱。老毛子说罢又摸了摸那个小本子。
远处一声狗吠。老毛子知道尔雅镇不远了。那是镇上日本小队长养的一条黑毛大狼狗。这几年为了夜里动弹,八路军杀狗,土匪们也杀狗。就杀得只剩下两条腿走路的人了。
那大黄狗荆轲活下来,全因为它是哑巴。
马车得得进了尔雅镇。黑暗里车把式问快手姥姥住在哪条街上。老毛子说停车吧我自己走几步。
尔雅镇三条横街一条竖街,方方正正像个王字。车把式牵过牲口往回转,突然说,啥时候我娶上媳妇大了肚子,也请您去接生。
老毛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家宅院走。
脚下,一个东西横着绊了老毛子腿。她身子一歪摔在地上。
闻到一股腥腥的血味儿。
老毛子伸手一摸便知道地上躺着一个人。这是个男人。男人的骨头摸着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她去抓这男人的手,冰凉冰凉的。
是他呀!老毛子心里吃了一惊。
温玉田的左手是六指儿。
警备队的小队长怎么浑身是血半夜躺在当街上呀?老毛子使劲寻思着。
老毛子寻思透了,渐渐心稳气顺。
碰了碰鼻息,摸了摸脉搏,老毛子知道温玉田还活着。他右腿中了一枪,使布条捆扎着想必是为了止血。老毛子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她摸了摸怀里那个写满俄文的小本子。
在老毛子眼里,温文尔雅的温玉田简直就是个阴险的活鬼。
这几年温玉田像影子一样跟着她,不停地追问着。老毛子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玉田却认为老毛子什么都知道。
黑暗中老毛子站在温玉田身边,像面对着一具尸体。我该怎么办呢?她蹲下身问着昏迷不醒的温玉田,手却摸到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温玉田你死吧,你死了比活着幸福,上帝会饶恕你的。老毛子向四处看了看,天地像是一块墨。她猫下腰,十分吃力地抱起这块石头。
她想举起这块石头。六十多岁了没了这种力气。老毛子颤颤悠悠将抱在怀里的石头对准温玉田的脑袋。死吧死了就没有烦恼了。接生婆念叨着,又显出几分杀人之前的犹豫。
老毛子像是不敢杀人。她抱着石头挪动了两步,对准了温玉田的左腿。上帝饶恕我吧。说罢她狠狠往下一砸,嘭地一声闷响,石头便重重落在温玉田身上。
温玉田疼得轻轻哼了一声。
老毛子慌里慌张跑进自家宅院。
上帝饶恕我吧。老毛子跪在屋里,浑身发抖心儿乱跳。
温玉田呀温玉田,枪子儿打断了你一条腿,石头又砸断了你一条腿。你就太太平平坐在家里不要四处走动了。没了腿也就没了祸,上帝会饶恕你的。老毛子自言自语,在胸前划着十字。
镇子东边传来一阵响动。老毛子从中听出混杂着日本兵的皮靴子响。她知道进山讨伐八路军的日本皇军回到镇上,高桥小队长又要使使威风了。
兴许又要在十字街口圈起一群人,连夜拷问是谁通匪通共。
荆轲悄无声息钻进屋来,吓了正在祈祷的老毛子一大跳。你跑进来干什么呀?哎你看见温玉田在当街躺着了吗?荆轲不言不语瞅着老毛子。
老毛子想起了小银子。
温玉田这小子可别死在当街上呀!我可不是要他死,我是要他善善良良活着。老毛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歪歪斜斜出了宅门又上了当街。
温玉田依然躺在地上,仿佛一具死尸。
老毛子猫腰抱起温玉田的肩膀,使劲往宅院里拖拽。二十八岁的温玉田模样似个书生,身子却显得沉重。天将大亮的时候,老毛子才将奄奄一息的警备队小队长拖到了炕头。
她颤颤着手往他嘴里送了几勺水。
老毛子也不知道温玉田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他外表温文尔雅,暗里却尽干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好似中了什么邪魔。
温玉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他定定看着老毛子。
你准是在药铺里为了救若玉,让秀才匪的枪子儿打折了腿吧?老毛子问道。
温玉田依然定定望着老毛子。
老毛子说,我看你该娶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啦。上帝保佑你。
十字街口。日本皇军在坍塌的土坯炮楼废墟上浇上汽油,腾地燃起一堆冲天大火。
说是消毒。
尔雅镇弥散着一股秀才匪的味道。
第
五
章
尔雅镇没了多年的宁静。镇子整天显得颤颤抖抖的,像一个冬日里没穿棉衣的孩子。
个警备队大兵全都给捂死了,保甲长们出面操持吹吹打打装棺入殓进了坟地。
而那十二个被土匪掠去的媳妇,却不知何时才能有个下落。
就有人说十二是个吉利的数儿,生也吉利死也吉利,耐着性子等着吧。
日本皇军小队长高桥三郎早就传下话来,尔雅镇是个模范镇,要强化治安。
温玉田仰靠在药铺堂屋的躺椅上。他闭目养神,看上去像个病在路上的赶考举子。
他的两条腿都断了。贴着前街苏大仙祖传的膏药。苏大仙为温玉田正骨的时候显得有些难过。温队长您才二十八岁就瘸了两条腿,吃不成行伍饭了。苏大仙说着又有了喜色。离了行伍您就该转运啦,吉人自有天相。
温玉田不信苏大仙的话。他住在药铺里养伤。若玉被土匪掠去了,店堂里只由一个伙计支撑着门面。伙计递上一碗黄酒佐着一个药丸子。温队长喝药吧它活血止疼。伙计又说,您叫木匠铺给做的那一对儿木拐,这几天就得。
温玉田说,往后我就成了四条腿走路了。
伙计笑了,说四条腿走路是牲口呀温队长。
一群人无声无息进了药铺就都跪在地上。温玉田惊呆了,闹不明白是咋么一回事。
为首的是个老头儿。人们都是四外庄子上来的。就这么不言不语跪在温玉田的两条断腿近前。老头儿抬起头望着温玉田。
温队长你说这炮楼子咋就倒了呢?
天热土坯干不透,垒成炮楼子就没筋骨呗。那你为啥还急急火火往里轰人呢?就不会等两天再驻进去?
你坐在药铺里喝茶,大伙都砸死在炮楼里,这咋说呢?
你们不会说是我成心谋害大伙吧?我与那十二个弟兄没冤没仇的。这事儿我跟高桥太君也认了错。往后我也不是警备队小队长了。
老头儿回身对众人说,炮楼是自己倒的,温玉田也成了没腿的废人,大伙说吧怎么办。
温玉田从众人眼光中看到一股杀气。
一个小伙子说,我弟弟砸死了反正得有人偿命。温玉田循声瞅见那是个瘦巴巴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把短锄。
那咱们就锄了他吧,以命抵命。老头儿说。
温玉田明白了。这些人进门便跪,是给他行索命的礼。他苦笑了,闭上眼睛等着。
柜台里伙计浑身发颤说,千万可别动手呀犯了王法。
那瘦巴巴的小伙子抄起了身后的锄头。
温玉田只想着那件尚未办完的事情。
一个汉子突然进了药铺。他脚下无声像是身有轻功。跪在地上的人们呼啦都站了起来,惊惧地望着这个外路打扮的汉子。
这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汉子。他诧异地望着这些拎着锄头的人,又瞅了瞅温玉田。
老头儿说了声走吧,人们就退出药铺拿腿往镇外去了。温玉田还在闭目养神。
汉子络腮胡子很旺。他从肩上摘下皮褡裢,递给伙计一个药方说,快抓药吧我急着赶路呐。
温玉田听到这人说话,睁开了眼睛。
那汉子便转过身去,给他一个背影。
怎么没锄死我就都走啦?温玉田小声说。
伙计惊讶着说,老客您这药方真大呀干啥用呢?免丝子、桑寄生、川断续、真阿胶都是论斤抓的剂子。
抓药还能干啥用,医病呗。汉子硬声说。
温玉田捂着两条贴着膏药的断腿突然说,老客你抓这些药是回去做药丸子吧?保胎丸。
汉子盯了温玉田一眼。你是坐堂的先生?
路远,抓了药你快走吧。温玉田说。
汉子往药铺外一张望,变了脸色。
他飞快地从粗布褡裢里掏出两块生着绿苔的青砖,嘭地一声扔到柜台里,落在伙计脚下。伙计正在抓药,随口说这是啥砖呀又臊又臭招苍蝇。砰地一声枪响。
汉子一跃钻进药铺的后院。温玉田高声喊叫伙计快趴下。几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冲进药铺,砰砰放枪。
瘦脸翻译官喊叫着抓活口。很清脆又响了一枪。温玉田叹了一口气。日本兵的大皮靴声远去了,追得很紧。
伙计趴在柜台下边颤声问,刚才那位老客是八路军吧?
温玉田依然仰卧在躺椅上活像是挨了庞涓算计的孙膑。他说,你见过八路军呀?这老客是个秀才匪,秀才匪里跑腿儿的小喽罗。
你认识秀才匪呀?伙计站起来问。
温玉田郑重着脸色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