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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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二哥动了动筷子,说味儿好味儿好。心里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吃讲喝的。
曲大少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立即品出味道绝佳,连声说咱们这儿的玉华台,数一数二的大饭庄。掌勺的大老李,当年是陆军总长家里的厨子。王十二哥说久违了咱们天津卫的手艺。
接连干杯。曲大少说,王十二哥你方才一番话,都说到我耳朵里去了。我他妈的也不愿意过这种日子,是得改变改变!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我听你的话,往亮堂地方走。
王十二哥说了一声好,举起杯中酒说,这心事你知我知,干!
不过千万要小心。
王十二哥说罢,又夸赞那四喜丸子味道好。
曲达元媳妇心里说,这个王十二哥还真是个吃家,能品出个高低。那糖醋鱼和四喜丸子都是国民饭店大厨子烧出来的菜,味儿就是好呗。
只要那糖醋鱼别翻身,味道就不会不好。曲达元的媳妇镇定自若侍候着曲大少和王十二,脸不挂相心不跳。但她隐隐约约从他们的说话里头听出些味道来。
曲大少有些醉了,王十二哥却面不更色,很有几分城府,稳稳当当喝着老白干。
曲大少说,王十二哥你吃菜呀,把那条鱼翻个身,都吃了它。
王十二哥伸出筷子拉住他,哈哈一笑说,我饱了,别翻个儿啦!吃剩下的你就卖给折箩吧,别浪费。
听见浪费这个字眼儿,曲达元媳妇觉得是个新鲜词儿,从前没听见过。她就愈发细细打量这个王十二哥。
她觉得王十二哥这个人心眼儿挺好的。
曲大少是醉了,举起筷子指着她的鼻子说,小贱妇,你又用眼睛勾搭汉子呀?王十二哥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受你的勾引!
王十二哥腾地红了脸,拦住他的筷子说,你醉了,胡说八道啦!
她听了丈夫的醉话,心头一颤。
曲大少又说,王十二哥哥,你你要是看得上这小娘儿们,今儿今儿晚上你就
王十二哥起身给了曲大少一记耳光。我看你是个流氓无产者!王十二哥愤怒之下又说出一句十分耳生的话来。曲大少听不懂。
曲达元媳妇也弄不明白什么叫流氓无产者。她连声说,王十二哥您别生气呀他喝醉了。
她又使劲儿看了王十二哥一眼。
王十二哥急忙挪开目光,不知道自己这双眼珠子往哪儿搁才好。
那间屋里,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曲大少似乎清醒了一些,见自己的老婆到那间屋里照顾孩子去了,压低嗓音对王十二哥说,你你别看我喝多了我只想叫她扶侍扶侍你。可我脑子没乱,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一字不差记在心里了。你就放心勿念吧!
王十二哥干巴巴一笑对他说,哪件事儿?我可什么话都没跟你说什么事都没让你办呀!
九
街角正朝阳,大用子躺在洋车上刚要冲个盹儿。有人叫他。
是孙合,拎着半个猪屁股。大用子惺松的双眼望着孙合,觉得他年轻了十岁。
孙合说,我买了一袋洋面,你给我拉家去。说着又把那半个猪屁股扔在洋车踏板上。
洋车拉着孙合和一袋洋面半个猪屁股,到了胡同口。孙合在洋车上眯着双眼说,拉进去,拉到院子门口。
我看您老就在这儿下车吧。大用子放下车把说。他心里嘀咕,怕在院子门口遇见曲大少屋里的客人王十二哥,非挨顿揍不可。
拉进去,你怕我不给你车钱呀?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孙合坐在车上摆起了谱儿。
大用子一点儿辙都没有,心里说,今儿个我怎么撞见你这么个独眼判官了。穷人乍富,刚穿新鞋高抬脚。于是大用子高声说,孙掌柜别说拉您到院子门口儿,拉到炕头上都行。
孙合嘿嘿一乐,我炕上可不缺大儿大女,你到院子门口就得啦。
到了院子门口,孙合没下车就先亮开了嗓子喊,大虎他妈妈,叫孩子来扛洋面呀!
这嗓门儿喊穿了一座院子。
大用子心提到嗓子眼儿,害怕曲大少屋里那位客人一步迈出来。
他是一大早在老北开拉上那位客人的。看客人的打扮,是个外埠来的人。这日子口儿从外埠来的人少得多了。说不准嘛时候八路军攻城,谁也不愿到这是非之地来喂枪子儿。这位客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口音儿,仔细听又有几分天津味儿,大用子也闹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氏。那人先给了钱,一屁股坐在车上说,你们拉车的很辛苦啊。大用子自从替人拉了这洋车,头一次听见有人跟车夫说这种话,心里就热乎。
那人又说,应该多给你一些钱啊。
大用子心里更热乎,飞跑起来。
那人接着说,你们车夫应当过上好日子,这好日子很快就会临到你们头上啦。
大用子心里说,这话可越说越虚了,不实在不实在,跟说评书一样。
今天还不能给你很多车钱,等着吧,到时候你就会过上好日子的,你相信吗?
大用子一听气炸了肺,敢情是假斯文假慈善呀!咱天津卫老爷儿们可用不着让你哄着玩,快闭住你的嘴吧,别在这儿充大尾巴鹰。
路过一个车厂,大用子停下脚说,先生您老请下来吧,这车气不足,我去换一辆不撒气的车,您稍候一候。
大用子拉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车厂的车。他进了胡同一拐弯,走人啦。
那位先生就像傻老婆等汉子越等越不来,只好另雇了一辆洋车,赶到华明理发所,那位曲大少早就拾掇完脑袋回家了。
这位王十二哥让大用子给涮了,却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嘟哝,我这个天津卫长大的娃娃,怎么一回到天津就让本乡本土的爷儿们给涮了呢?他觉得这块地界儿在眼中已经陌生了,摸不着命门。坐在洋车上的时候他还操着不南不北的口音。让车夫给涮了,他才渐渐找回了那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孙合随着洋面和猪屁股进了屋,头一句就问老婆,晌伙吃嘛饭呀?
老婆局促不安,说吃咸饭吧热乎乎的。
孙合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着的那盆子烂烂乎乎的饭,就知道是从六国饭店打来的折箩。他一步上前掀翻了桌子,大声说,咱家嘛时候吃过这路下三滥玩艺儿?快喂猪去吧!
他坐在炕沿上脱鞋,连声说,包饺子吃包饺子吃,包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快点剁馅儿!
孩子们都呲着牙乐了。
没事儿。嘛事儿也没有。该吃的还吃,该喝的还喝。明儿个天上照样儿有太阳。
孙合摇头晃脑哼哼起京戏,一嘴马派味儿。
他老婆一边和面一边说,大虎他爹你真有能耐呀!这日子口儿出去一趟还能抓挠进钱来,赚了多少呀?
孙合说,放心吧够你花一程子的。这一万块钱,你先给那罗矬子送去,捎一斤白瓜子回来,要现炒的。
她搓着手上的面粉说,甲长说今儿个过晌得在院子里刨壕,刨得了再盖上铺板培上土,打起来叫大伙儿钻进去躲枪子儿。一户出一个老爷儿们,刨。
他伸腿躺在炕上,像只大虾。你看我是干那种粗活的人吗?跟甲长说咱们花钱雇一个人,替咱刨。
老婆小声问,你这一趟出去,到底挣回多少钱来供着你摆大爷的谱儿?
炕上打起了呼噜,孙合睡过去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像是谁家死了人。
我的天呀!这是要火烧独门儿啊,我可活不了啦,这就去跳海河呀,你别拦我啊
是傻篓子他爹的妹子,坐在当院嚎啕大哭。天冷,她像一只大肉虫子在地上扭动。
傻篓子他爹蹲在门槛子上,呆呆望着她。
别哭了,你又不是孟姜女,也哭不塌天津城呀。起来吧,咱们合计合计想个办法。傻篓子他爹终于说了话,抖动着一双招风耳。
吵醒了孙合。他坐起身问老婆,这是谁哭呀?跟唱秦香莲一样。下炕他出了屋。
怎么啦姑太太?他揉着那只亮眼睛问。
那女人就用哭腔唱出了心中的委屈。天津卫的老娘儿们,哭就是唱,一波三折往海里流。
原来这眼泪儿是因为那些存放在她家的草袋子才流的。风声紧了,说不定哪一天黑下八路军就得开进来,傻篓子他爹的妹子早觉出大事不好了。这些草袋子要是让枪子儿给打着了,非起大火不可,她的宅子就烧成灰儿了。眼睁睁这草袋子又卖不出去,她心惊肉跳活不下去了,就到哥哥门上来坐地撒泼。
孙掌柜,您给拿个公道。她像见了救兵。
这事儿可是不好办呀!这草袋子是个祸,白送给别人也没人敢要,躲还躲不及呢。孙合咂咂着嘴,很是为难。别着急大妹子,先到我屋里吃饺子,商量个办法。
哟!这日子口儿您还讲吃?真是大器。她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孙合的屋。
曲大少出来送客了,连声说王十二哥你慢走,我上街雇辆车。他媳妇在身后小步随着。王十二哥有空儿您就来吧,千万别客气。
孙合又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刮舌头了,丝毫也没觉出天儿冷。嘴里拾掇得清清爽爽的,候着吃那一个肉丸儿的饺子。
十
客人走了,曲大少上了炕,脑袋靠在被套上,伸腿一躺。他这一躺,可就没日子起来了,兴许三天,也兴许五晌。吃喝撒睡,全在炕上办了。酒劲儿已经过去了,曲大少心里挺明白的,寻思着王十二哥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儿。
几年不见,这王十二哥可是大变样呀。成了个干大事儿的人了,有胆子。他开头让我去干那件事儿,可喝了酒又说什么事儿也没让我去干。他改了主意啦?干!走一步说一步吧。男子汉胆小怕事可过不上好日子。
于是曲大少又想到了傻篓子,是个帮手。
这时候屋里进来人了,说我爸让您尝尝鲜儿,是一个肉丸儿的。来的是孙合的孩子大虎,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谢谢你爸你妈,总这么惦着我们。大虎走了。曲达元媳妇把一盘子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炕前。他爸你趁热尝几个吧,她对他说。
我不吃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太腻。曲大少翻了个身,脸朝里躺着。又说,你也别吃,黑下睡觉被窝子里全是肥肉肥油的味儿,睡觉做恶梦还倒胃口呢。
是呀,满嘴都是肥油味儿,我最腻味呢。她说着把饺子端到堂屋里,十分麻利地捏起一只饺子,撕开个小口儿,一嘬就把肉馅吸进嘴里。之后一口气把没了馅的饺子吹鼓,还摆在盘子里。
一会儿,她把肉馅就全嘬光了,一盘子没了馅的饺子鼓鼓囊囊摆在堂屋桌子上,白灿灿的像个小景致。她无声地笑了。
他爸,明儿个是孩子他爷爷的忌日,咱使这盘饺子上供吧?
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最爱吃一个肉丸的饺子,我听我姐姐活着的时候回娘家提过这事儿。
屋里炕上嗯了一声,说宫白羽的武侠小说真他妈的太神啦,从辽东来的这帮子高手。
她进屋说,我听说八路军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妇道人家懂个屁,莫谈国事。你去把傻篓子给我招唤咱屋来,快去。
傻篓子来了,残脚还显得有些瘸。
这一程子你没去听戏呀傻篓子?曲大少斜靠在炕头被套上问。
哪儿还有唱戏的,都关了门啦。
傻篓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到时候你随着我就是了,咱们利利索索办完了就往回走,用不着害怕。孩子他妈,给傻篓子拿二千块钱让他花去。
我想让曲嫂子给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