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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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家住的是东房,三间。中间这间开门进人,像是个堂屋,左手里那间两口子睡觉,右手那间待客,有太师椅八仙桌子大躺柜,挺宽绰。
进了堂屋又是另一套铁打的章程,一招一式由媳妇服侍着他,像一出唱了几十年的老戏,熟套子了。可是今天媳妇显得有些迟钝,像是被谁拍了迷魂药儿。
她小语儿说,有客。曲大少照旧呜了一声,无论有客没客,进了屋他这声都得呜出来。
媳妇似乎明白了,有客没客自己的爷们儿进了门还是都得照着老章程办。于是没等爷们儿呜出第二声来,就猫腰从墙角抄起那只木头箍的红漆尿盆儿,端着候在爷儿们身前。
!一口痰吐在尿盆儿里,迸出一个脆声。她仄身伸出手从条案上抄起一只茶碗递到爷儿们右手上。曲大少接过茶碗,水不多不少,咕咚咕咚漱了口,媳妇一动不动端着尿盆儿接着。这只红漆尿盆儿让这女人拾掇的,比傻篓子家做饭的锅都干净。
曲大少拿腿进了左手那间睡觉的屋。屋里一条大木炕,铺着一红一绿两床被窝。干净得扎人眼珠子。
媳妇小声说,有客呢。
曲大少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力量不重。她脸蛋子受了爷儿们巴掌的滋补,霎时艳若牡丹,红扑扑显得挺受看。
她明白,还得照老章程办,办到底。她就一前一后替爷儿们从身上除了棉袍,又从堂屋端来了尿盆儿。曲大少站在屋子中央,媳妇放下门帘子。曲大少叼着一支烟卷儿,媳妇的洋火就递到眼前了,点着了烟卷儿。
媳妇蹲下身,十分麻利地松开了爷儿们的腰带,抖落开裤子的前门,伸手拿住爷们儿的东西,另一只手端来尿盆儿,接着。
曲大少站着,闭上双眼,扬着头打了个寒噤,叼在嘴上的烟卷儿斜冲着天,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像是沉浸在什么享受之中,魂儿久久回不到身上来。
有客,在那屋里坐着呢。她放下尿盆儿说。
谁呀?曲大少这才呼出一口气,像个抽足了鸦片的大烟鬼,容光焕发了。这时候媳妇递上一块湿手巾,不冷不热正适宜他擦脸擦手。
在素常曲大少就该上炕了,伸腿一躺,轻易可就不起来了。
抽烟喝茶看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听那台日本电匣子里播出的京戏、相声和八杆子打不着的广告。他的生活全在炕上展开,吃饭的时候也是盘腿儿一坐,由媳妇端上来。只有拉屎的时候他才从炕上下来,公厕在西边那条胡同里,叫官茅房,官家办的意思。
今儿个有客,曲大少就不能直接上炕了。他瞅了一眼睡在炕上的孩子,又问媳妇。
这客人是谁呀?口气挺烦的。
没等媳妇回答,那间屋里便传来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些天津口音。
达元兄别来无恙?
曲大少迈步站到堂屋,那个人也从右手那间屋里走进堂屋,冲他微微地笑。
哟,王十二哥!曲大少一抱着拳,迎上去。王十二哥还是冲他微微地笑。
曲大少的懒劲儿全没了,大声吩咐自己的女人,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
洗俩青萝卜泡一壶茶,黑瓜子白瓜子,嗯快晌午了,你去饭馆叫几个菜来,喝那瓶老白干,不吃馒头咱们烙饼吧。
他落了座问,王十二哥你怎么把我诳到理发所,自个倒打暗上来了,唱的是哪一出?
我唱的是罗成叫关呀。
曲大少不解,望着王十二哥。王十二哥比过去壮实了,脸上糙黑糙黑的。
这几年你在哪儿发财呢?准还顺遂吧。
王十二哥说,外庄,放在津浦路一线,给柜上收货发货,不成器不成器。
之后王十二哥自惭地一笑,说我这个老天津卫人,反倒在本乡本土让一个拉洋车的给涮了,多花钱还误了时辰,没赶到华明理发所。
曲大少哈哈笑了,玩鹰的让鹰啄了眼,咱这儿的拉车的准是拿你当成了外埠来的土财主!
怪只怪我改了口音没了天津味儿。王十二哥呷了一口茶,说这世道挺乱呀。
曲大少说乱乱乱全他妈的乱了。
王十二哥慢声低语,对他说,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合计合计,咱们得一块混出个前程呀。
好!大丈夫就得混出个大事由儿。曲大少嘎巴咬了一口青萝卜说,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王十二哥你吃,这是葛沽的卫青!
甲长走进院子,小声叫喊。
一家出一个老爷儿们,在院子里刨壕,今儿个就刨!我说他曲嫂子在家吗?你家没老爷们我雇个人替你家刨呀。
曲大少坐屋里听见了这话,霍地起身要往外走,上了火。我家没老爷儿们?你雇个人让我当王八呀!妈的矬子杀人不用刀。
王十二哥伸手捺住曲大少,急声问他,来的人是谁,有情况吗?
曲大少听了这话觉得很耳生,反问王十二哥说,嘛叫有情况吗?你在外埠混事由儿真是改了味儿,尽有新鲜词。情况是嘛词儿?
王十二哥脸上肌肉发紧,不是舒坦模样。
六
官沟街临着南马路,有城墙的时候它算是城外了。前清的官府在此掘沟,通海河,就得名官沟街了。从东南城角到南门外的鱼市,东西的街,两边都是住户,挺密实。西头有个白傻子铁工厂。说是工厂,其实是大作坊。
孙合步撵儿,从东往西走,不紧不慢。街面上是看出吃紧了,没了往日那股天津卫的泼劲儿,半死不活喘着气儿。
这城是非得让人家攻破了不可呀!孙合心里寻思着改朝换代,刘伯温的推背图上说得明白极了,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了。
听说那八路军实行共产共妻,我没产可共。共妻嘛,我那老婆长得神头鬼脸的,共吧,咱也吃不了大亏。
曲大少,孙合想起曲大少。他那小媳妇刚做了填房,嫩得赛水葱,要是让人家共了可是赔本的事呀。有哭的就有乐的,走一步说一步吧。
路上,遇到熟人,就打招呼唤他叫孙爷。这时孙合停住身子,伸手拿帽沿儿,似摘不摘的样子,算是礼了。他连声问着说,您爷、爷、爷、爷接着往前走。
住户是论保甲的,有保有甲。保长都是有些头脸的人,甲长就全凭热心肠了。想到甲长孙合就想到了罗矬子和那一万块钱。
这日子口儿我到哪儿能抓挠上一笔钱呢?
街南的几个胡同口都安上了铁栅栏门,上边还胡乱缠了些铁蒺藜,预备着扎破人的肉皮。孙合知道,这几条胡同属开汽车行的谢五爷那一保的。再往街北那几个胡同口里看,空空荡荡没见有什么铁栅栏门。
孙合迈腿进了街北的粮店胡同,里边住着开木器行的老杨掌柜,是这一保的保长。
老杨掌柜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爬灰公公。开在罗斯福路上的木器行,他交给儿子去经管,自己整天呆在宅院里守着儿媳妇过日子,顺便还当着个保长。这老杨掌柜的事儿,孙合在街面上听得多了。
老杨掌柜住在一套四合院里,挺冷静。
孙合叩响门上的铁环,心里说,这个老不正经的真是金屋藏娇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一双弯弯的眼睛,不笑也溢出几分笑模样。孙合眼力不济,也就不去细看。他说,敢问老杨掌柜
女人长得很圆润,声音也招人喜欢。您是?她问他。
洋钱孙的后人,孙合。他闭上左眼答道。
孙合的爹当年与老杨掌柜有交往,孙家屋里的木器,都是从老杨记木器行买的。
那女人扭摆着腰肢引孙合进了正屋,老杨掌柜正歪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袋呢。
孙合心里说,您老艳福不浅呐,弄了这么个肉肉乎乎的儿媳妇,就欠八路军跟你共产共妻。
老杨掌柜抬起头,说话底气很盛。坐坐,这不是大侄子吗?说着老杨掌柜吩咐儿媳妇沏茶。
孙合坐下,收紧了小肚子故意吁吁地喘了起来,像是一路小跑赶到这里来的。
老杨掌柜说,你年纪不大也有喘病呀?给你,含上个青果化化痰。
孙合心里说,爷,我全凭这张嘴挣饭吃呢,青果?您这是要给我嗓子眼儿安个塞子呀。
他瞟了一眼青果,说我这一路紧跑慢跑是给您老送信儿来啦!我是听常去口外贩牲口的马二爷说的,他大舅子住在奉天府,真事儿呀!
老杨掌柜越听越糊涂。你慢慢说大侄子。
我慢慢说吧,这胡同口的铁栅栏门,您老得赶紧安上呀,千万别慎着了。
老杨掌柜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以为嘛事儿呢,让你急得五官挪位。这铁栅栏门的钱各甲倒是敛齐了,还没说准找谁来做。
孙合急着说您得赶紧安上呀,说不准哪一天黑下就攻城。之后他环视了一眼四外,压低声音说,听说这八路军呀,是一支实心眼的军队,他们攻进来见着胡同口安了铁栅栏门,就知道这条胡同里的住户们用铁栅栏门把自己关在里头了,没打算出来掺合这事儿那事儿的,就不往胡同里攻,开过去打那些没安铁栅栏门的胡同。攻奉天的时候就这样呀!老杨掌柜您听明白了吗?大侄子我是怕您这宅院吃了亏呀。
孙合话音刚落,那位长得肉肉乎乎的儿媳妇坐在屋角条案前嘤嘤哭了起来。
爹,您快把铁栅栏门安上吧,我怕。
这位小媳妇哭起来楚楚动人,能碎了老爷儿们的心。老杨掌柜恨不能把这个小媳妇含在嘴里护着,连声说,咱安!咱这就安!
孙合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事到如今只能由我去舍脸找铁工厂的白掌柜了,让他搁下别人的活儿,先给您这一保做铁栅栏门。哎您这一保统共多少条胡同?
八条胡同,两条死的。
二八一十六加二,统共十八个铁栅栏门。孙合算计着便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
老杨掌柜喊住他,拿着钱吧,这是各甲挨门挨户敛上来的,不够,我给添齐了。
孙合一路小跑到了白傻子铁工厂。白掌柜正坐在铁台旁边一个人喝闷酒儿呢。
白掌柜您忙着呢?孙合高声说道。
忙?这日子口儿还能有活儿干吗。
我给您揽点儿活吧,可没太大的赚头。
白掌柜眼睛一亮,冲他问,真的?
孙合抿了一口酒,白掌柜赶紧给他满上。
哎!我孙合是从心眼里惦着你呀。有十八个铁栅门,让你做!
你要是价钱不高,后头还有二十三十的都归你做。
白掌柜扑腾一下给他跪下了,哭腔地说,我原本打算下晚儿去茅房上吊的,这不,我连绳子都预备好啦。
孙合一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冲白掌柜说这是定钱。他又说,今个下晚儿您就别去上吊了,赶紧给我吆喝伙计们做铁栅栏门,明天都得给我安上。
这时候,老杨掌柜正坐在太师椅上把心肝儿一般的儿媳妇搂在怀里,又嘬又啃。儿媳妇按住他的手说,明儿个我跟几个林里的姐儿们去居士林念佛,您赶紧叫他们安铁栅栏门。老杨掌柜嘿嘿乐了,摸着儿媳妇的脸蛋说,孙合这小子没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嘛屎,跑合儿跑到我宅子里啦?我是看他穷得快没饭吃了,故意装傻赏他几个小钱儿挣!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小猴儿没有老猴儿灵呀。他还毛嫩呐。
儿媳妇吃吃笑着问,您就甘心让他把钱给赚了去?充大头呗。
老杨掌柜呷了口茶水说,广结善缘,都是林友啊。说着又把儿媳妇搂在怀里,要结善缘。
七
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