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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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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挺好听”杨实强十分羡慕地说。
  我也觉得沈茂先的嗓子豁亮得像一条光光的小马路没遮没拦。
  姜德力一双鼠目最善发现人才。他在澡塘子里几次撺掇沈茂先下水唱上几段翻砂工的歌曲。沈茂先宁死不入流,并且十分孤傲地反讥:“我这嗓子是出雅音的地方,不能乱唱”
  “哼!就怕你也有大便干燥的时候。”姜德力说罢一顿,面色庄重地说,“小沈小沈,你要是学着我这个活法,那可是离倒霉不远了。”
  沈茂先不睬。他永远也意识不到眼前有姜德力这么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多年之后我才悟出:沈茂先的天真恰恰是一种世故,沈茂先的世故恰恰是一种天真。
  沈茂先约我们到临着工厂后墙的废品库去。这里生满枯黄的蒿草。除了我们几个,只有废品才到这儿来。
  有时你会觉得自己也是废品。
  于是我和杨实强如约钻进了那台大得吓人的废锅炉。魏丘早已蹲在里边了,拉屎的姿势。
  魏丘百无聊赖,就捏着一根粉笔在脚下写了一连串阿拉伯全是单儿。数码:1、3、5、7、9、11我便猜想魏丘可能也是个哲学家。
  终于来了沈茂先。他弯腰钻进废锅炉的时候,身体像一张含着强力的弓。脸儿依然那么白,只是双眼更明亮了,像两颗星。
  他很自信,开场道:“这么大的一个翻砂车间,就数咱们这拨年轻人文化高”
  “有文化就有智慧!”沈茂先像在传教。
  杨实强愣头愣脑地问沈茂先:“你知道圆的三等分怎么画吗?我正憋”
  魏丘十分诧异地瞅瞅杨实强:“你正偷着学习铸造绳轮吧?”
  说罢就伸手撸撸他那愈发凸出的喉结。
  “对,你们挨个儿画个圆让我看看。”沈茂先出了这么一道怪题。
  杨实强最为顺从。于是我们依次画着。
  沈茂先颇费端详,然后十分遗憾地咂着嘴儿:“这条道走不通,没一个有美术天赋的。”
  杨实强神色大惑,呆呆看着自己那个已被否定了的圆圈儿。
  这一准是个怪圈儿。
  沈茂先又深不可测地令我们挨个发声。
  杨实强不解地看了看沈茂先,还是遵命发了声:“啊啊啊”像中国猿人在叫。
  我来了一串“啊啊啊”未等沈茂先评定,我就自报是驴叫。
  魏丘干咳了几声,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沈茂先,说:“茂先你老毛病又犯了。”
  我这才知道,魏丘与沈茂先是老相识
  中学时代的同窗。
  “没一个有嗓音基础的。”沈茂先置魏丘于不顾,给我和杨实强的嗓子打了零分。
  “除了喘气儿和吃饭喝水,这嗓子我也没打算派别的用”杨实强实实在地说。
  “愚蠢!你的道路最为艰难,一定要认真选择,果断行事!”沈茂先十分漂亮地一挥手,拇指碰到锅炉壁上也不叫疼。
  “啥选择干翻砂呗。”杨实强小声说。
  “啊啊啊”沈茂先兴起,独自吊开了嗓子。整个大锅炉嗡嗡回荡着沈茂先的声音。
  “我还是得劝你,在天车楼子里吊嗓子,小声点儿。”我不无忧虑地说。
  沈茂先热烈地一笑:“憋着嗓子能练出好声?那叫自我压抑。
  充其量练成个合唱队员,站在台上像排队买棒子面。”
  “杨子,我劝你从现在起学习表演”
  “表演?”杨实强听了吓了一跳。
  “对!将来到电影厂去当一名特型演员。扬长避短嘛。”沈茂先为杨实强指出一条金光大道。
  杨实强听了,要哭。
  沈茂先开始大谈《红与黑》,里边有个人物是个年轻的小伙儿,名叫于连。索黑尔。
  魏丘蹲着,将要睡着了。
  “都给我出来!”突然冒出丁大铆的声音。
  我们都吓瘫在废锅炉里。
  “我点火啦!”
  一声吼唤出个杨实强。“怎么唉,你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也掺和到这锅儿里啦!”丁大铆见爬出个杨实强,意外又意外。
  “我志愿来的,不怪他们。”
  “志愿上山下乡光荣;志愿溜号儿来这儿钻锅炉你还有什么说头!”了大铆开了课。
  “杨子,你先回去吧。”居然是司文治的声音!看来二虎一块下山了。
  我当然坚持不了多一会儿,就爬出去投诚。
  屁大的工夫,魏丘偕沈茂先也一同出“炉”,直面着二位领导。
  打鼓吹号,各有所好。司文治率先选择了沈茂先,领出去几步,死气沉沉地问:“这个小会儿是你召集的?躲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丁大铆自然选择了魏丘,鼓起一双牛眼。
  无人爱我,便成了一个陪绑,左一出戏,右一出戏,任我选听选看。
  “小魏,要想练嗓子我成全你。八小时之外澡塘子里润着唱个够,水音儿的。”丁大铆挥手就开了场黑头戏。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凑到一起互相激发革命理想。”沈茂先对司文治雄辩起来。
  一出小生戏:司文治其声蔫蔫;沈茂先其声朗朗。而丁大铆这出戏却唱了独角。丁大铆滔滔不绝;魏丘尽情地歇着自己的双唇死不出音儿。
  魏丘挺着粗脖闭着大嘴呆立静听。他先是用目光凝视着丁大铆的鞋尖儿三分钟;之后缓缓抬起目光,向丁大铆那频频振动的嘴唇行注目礼三十秒;之后缓缓压下目光,复去凝视丁大铆的鞋尖儿。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难道您不希望翻砂工里出几个艺术人才?难道您不希望翻砂工里出几个科学人才?难道您不希望”沈茂先语出如流,已经雄辩地进入了连连设问阶段,世故亦天真。
  司文治灰着脸孔容他设问下去。
  魏丘还在“循环”。丁大铆急了:“机器人!你上满弦了?可张嘴说话呀”
  魏丘那张闭置久矣的嘴巴终于几经酝酿才出了音儿,“还是您说,我听吧”
  丁大铆“噗”地乐出了声:“没治!你就比死人多口气呀。”
  司文治十分厌恶地看了丁大铆一眼。
  空荡荡,废锅炉后边突然炸出一个声音。
  “丁头儿,司书记!我找你们谈心来啦。”呼呼喘着粗气,像是从南极步行赶来。
  是章立国。眼中眨着九觅十八寻而终有获的喜悦。
  我们正为与头儿的遭遇而沮丧;章立国却为与头儿相会而欢愉。
  同是一撇一捺,人与人却大不相同。
  二
  翻砂场里有一句粗话,似乎是大家专供章立国受用的:“喝一壶水,去厕所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模样儿!”含着十分贬意。
  其实他是个鼻正口方阔脸膛的魁伟小伙儿。
  但是当章立国满车间寻找车间头儿的时候,人们便开心地学着电影里的腔调高叫:“鬼子进村喽,干部快跑哟。”
  逢此时,司文治就默默转身走。
  逢此时,丁大铆就训那个开心的工人:“你小子丑化党的干部,鬼子进村怎能跑?顶住!”
  可丁大铆这硬汉子又如何顶得住章立国的软功夫。他曾经不畏艰险进到仓库里去找丁大铆,目不斜视,直勾勾要求谈心。
  姜德力好心劝过章立国:“两口子的房事太密了也倒兴减味儿,你这心也别谈得太勤啦。”
  章立国不睬,永远是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庄重表情。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心,似乎已经把个丁大铆谈怵了。
  司文治好象不怵,谈心是他的本职工作。
  但章立国的“谈心活动”毕竟是个谜。姜德力要我连喊三声“老师傅”,才一挤鼠眼答应给我讲上一段章立国轶闻。
  他中间要卖上三次关子。
  时兴当权派下厂劳动改造那阵子,往翻砂车间来的人最多。
  这儿可是个十分理想的改造场所。苦大累!有个十二级的干部就在冲天炉后边的料场上砸断了腿。送他上医院的时候他呻吟着说:“想不到还有这么艰苦的行道”“十二级”下去养伤,换上来一个满脸麻子的胖老头。车间里就把这个人交给了章立国,俩人一块儿干活儿。干潮模小件儿,就赛脱大坯,一天下来,从干活的地方走到澡塘子,腰还累得直不起来。要说章立国这小子心眼儿不错,总是明里暗里关照着,从来不整治人。
  我赶紧递茶给姜德力,他才接着讲。
  那个大麻子有高血压的毛病,血一撞上来就站不稳,那些年“高血压”又叫“立场不稳”。章立国就在一台报废的碾砂机里铺了一张草垫子,时不时让大麻子进去忍一觉儿。缓过点来再干活儿。要不大麻子非得在这儿崩了血管不可。章立国出身好,打不上他什么罪名。大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呗。都是干活受累的人。
  活该章立国走运
  有一回大麻子往后边去推砂子,迷迷糊糊掉进一口干井里。
  干井不太深,可胖人爬不上来。两个钟点儿愣是没人知道。还折了一根肋条。临近下班还没见大麻子的面,章立国就深一脚浅一脚找到后边来。费的那个劲呀,比鬼子进村找地道还难。大麻子得了救,眼泪儿一串串流,感激不尽呀。
  我听罢,就问姜德力,“你们怎么那么恨大麻子?冲章立国唱麻子歌”
  “恨?我们才不恨哩。我估摸着那个大麻子也是个好人原则性很强。要不,如今他官复原职有了权,怎么还不给章立国调个好差使呢?他也不是不知道这儿的苦大累。”
  “人心呗,就这样。见章立国攀上了高枝儿,大伙心里就不是滋味喝不上高汤就往锅里撒尿,不恨大麻子也唱《麻子歌》。”姜德力这个年轻的翻砂工,用世间罕见而他独有的坦率向我亮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我想起了章立国工余时间捧着一册《资本论》在车间角落里啃读着,满脸艰难的神情。其实他连慕尼黑这个城市在哪都不知道。
  “大麻子伤好后还是跟着章立国干活儿。他姓张,就有人传说章立国是他远门侄子。其实弓长和立早两码事儿。后来大麻子到了日期,俩人分手。大麻子说:‘立国,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经这么一段考查,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可靠的同志。将来,你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要积极争取入党啊”
  姜德力的口气变得神秘:“据说大麻子当时许了章立国,将来调他去市委组织部工作。可去市委工作必须是党员呀”“就差这一关?”我问。
  “嗯,就差这一关。”姜德力说。
  “敢情大麻子现今是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大处长!其实呀,他给厂头垫句话,章立国也就能进去了。可大麻子一身正气,让章立国自己争取。”
  “章师傅挺积极的,快入了吧?”
  “你就看司文治那张死人脸。”
  “让大麻子给他调换个工作单位,怕是比现在入得快?”我问。
  “人家章立国从难从严要求自己,铁了心要在这儿入党。你说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司文治可是个人精长了毛他比猴子还灵!”姜德力叹罢又说,“那天我寻了个专治不育症的药方子给章立国,让他去跟司文治互通有无,联络联络感情。他死活不去,硬充真正马列主义者。我还是把他推进了司文治的办公室。”
  “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司文治一看药方子脸都青了。”姜德力嘻嘻一笑,“章立国这傻小子也没看就递了上去。药方上写着:每礼拜一晚上十点在车间澡塘子水面上撇一碗大伙的精华,兑一两白糖,日服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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