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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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刚刚起床的黑猫窜上来嗅着傻篓子那已经伤残的右脚。
傻篓子一声一声哭嚎起来。
哭声惊扰了他爹的回笼觉,起身披着棉袍子朝当院里嘟哝着。
我还没死呢。你就跑回来哭丧。我问你那城防修得结实吧?
真的固若金汤
四
老娘们比老爷们儿起得早,睁开眼珠子头一件寻思的事儿就是吃食。孙合的老婆揉着眼角的眵目糊盘算着今个怎么混到天黑。炕上睡着一个爹五个崽子,睁开眼就得找她要有滋有味的吃食。
孙合这一家人的日子混得真叫跌宕:作三天阔佬,当十天穷鬼,一龙一蛇。
孙合的老婆摸摸索索筹备东西了,一件又一件掖到大襟底下。心里说,是啊大丈夫不挣有数儿的钱,可你也不能没个准稿子呀!没吃的啦全家坐在房上去喝西北风。
只要有吃有喝,孙合决不去跑街,天每天抱着茶壶饮嗓子,一嘴马派老生唱不完。
兴许这就是天津卫老爷儿们过的日子。
她出了院子门,胡同里就听见了水车响,是挑水的大用子来了,厚厚道道一个小伙子。
她数落大用子,今儿个你发呓怔?有这么早就给人家挑水的吗,人都在被窝儿里呢。
大用子挺为难,说是怕人家给掐了水流儿,早挑满了缸早放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攻城呢。
那你先给我家水缸挑满了吧,别闹醒了那爷儿几个。回头我给你钱呀大用子。
她拿腿就往下边走。下边是城里人对当年租界地的称呼。那边地势低。往下边走去日本租界地的半道上,有一家老西儿开的小当铺。脚底下的道早走熟了。
她怀里揣着个铜碗,挺沉。手巾里还包着一把蜻蜓牌的推子,日本货。
当铺高台阶,当铺高柜台。
到了当铺门前,孙合的老婆心里说不能傻等着,兵荒马乱的谁知道老西儿开板儿不开板。就咚咚咚叩门,底气挺冲的。
没应声。她坐在门礅子上歇着。
今儿个不知犯了什么条例,开头就不顺。
来了一个半大老头儿,瞧着她。
他问她,你不是缝穷的吧?我有活儿。
我当当,她说。
嗐!老掌柜前天夜里服毒啦,关了张。
那人家手里有当票的该怎么办呢!黄啦?
半大老头儿乐了,说人人手里还有法币金圆券呢,不也得活着嘛。
你当当,当嘛呀?半大老头儿朝她凑近。
孙合老婆无奈,就亮出了物件。那人见了便皱眉头,说这物件跟废铜烂铁差不多呀。
我这东西废铜烂铁?嘿它固若金汤。她对他说。她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专门吃这一行的,故意挺身就走。那个人就随着。
那把推子你留下吧,我给你这个数儿。说着那半大老头儿出了一巴掌,嘿嘿乐着。
幸亏您不是个六指儿。孙合老婆爽快地递过去物件,接了钱。
您知道谁用过这把推子吗?
就是袁大总统用过的推子,不也是推子吗?它也不会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旗人留辫子用不着这推子。半大老头儿话碴挺硬。
她说,那就只能隐姓埋名啦,回见您呐。
路上,孙合老婆心里念叨着。
谁用过这把推子?三辈人啦!北大关的洋钱孙呐。她瞧不起那个半大老头儿的没见识。
孙合祖上三代在北大关的银号钱庄里混事由儿。看银子的成色,给洋钱过数,身怀几手绝活。传到孙合这一辈,接着干。有一次孙合从钱庄里出来,抬头看天上的云彩,让三楼落下来的一滴烟囱油进了左眼,坏了眼力神儿。那时他年轻气盛,就改行在大街上给人家跑合儿。祖上传下来的几手绝活,他早就学到了精处,可素常跟谁也不提自己是洋钱孙的后人。有人提起当年洋钱孙胳膊上码一摞银圆哗哗过数辨真假的绝技,他总是故意惊讶。
这银圆要是假的大拇指一弹就剔出来啦?太神了太神了。
孙合的老婆怀里有了个小钱儿,往家奔。天还早,那爷儿几个不到十点钟是不起炕的。
道上有一家馃子铺,正炸得热闹。她上前捏了根儿苇子,挑着一串套环馃子,挺威风。快到家门口了,她又掏出那只当不出去的铜碗,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乌豆端在手里,腰里就只剩下一千块钱了。好体面的一把日本蜻蜓牌推子差不多全变了吃食,一眨眼的工夫。
论花钱,孙合的老婆比谁胆子都大。
院子里显得懵懵懂懂的,醒不过盹儿来。孙合的老婆进了屋,说了声起吧,提拎着茶壶奔了水铺。水铺的水还没开,她抓这个工夫到四姥姥糖摊儿上赊了三颗大婴孩牌烟卷,嘴上点着一颗,一边耳朵上夹着一颗。
甲长罗矬子托着一大块枣儿切糕走过来。孙合的老婆连忙躲进了水铺。她心里又愁上了,还欠着那安铁栅栏门的一万块钱呐。
水铺的主家说,这仗非打不可啦。
吃饭过日子呗,她对水铺主家说。
拎着茶壶进了家,屋里的一大五小还在被窝里偎着呢。她拍西瓜一般依次拍醒了五个脑袋,说这都几点啦你们还挺尸。
她在炕沿下边摆了个木头尿盆儿,递去一茶缸子水,五个孩子脑袋趴在炕沿儿上,一个挨一个漱口,咕嘟咕嘟山晌。之后五个孩子都趴在散乱的热被窝里,一人手里一个套环馃子,吃了起来。三柱子吃得最快,翻个身又睡了。
起吧大虎他爸。三柱子!你又挺尸呀。
孙合醒了,不言不语躺在被窝里抽烟。
他抽的不勤,寥寥的,一天三五颗。
老婆坐在炕沿上,小语儿跟爷儿们说话。
她只字不提刚才去了当铺,只说好几条胡同可都安上铁栅门了,还埋了挡车的石础子。
孙合坐起身说,那我就出去一趟吧。
出去一趟就是出去跑街,拢成一笔买卖,从中抽得佣金,回家的道上就买这买那,大兜子小兜子往家里提拎。进了门就是煎炒烹炸,过几天红红火火的日子。吃干净了,孙合就又该出去一趟了。过得就是这种三起两落的日子。
老婆把他出去跑街的那身行头找出来了。这身衣服轻易是不穿的。紫羔的皮袍穿在身上,只露出半截呢子裤和一双礼服呢面儿的棉靴头儿,看上去挺四致的,又富贵。
给我点儿零钱,我出门雇辆洋车。
老婆听了,脸一暗,说兵荒马乱的步撵儿更太平,洋车也未必好雇。
孙合迈着四方步出了屋,回头问,晌午吃嘛呀?改改口儿吧。
随你。老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日子口儿出去挣钱,哪还有买卖做呀!八成得空着手回来。
她寻思着,晌午熬一锅棒子面粥吧,凑合凑合得了。让孩子们睡吧,起来三跑两窜的一会儿就得闹饿。
傻篓子正拎着筲去倒泔水,站住身,一连咳嗽了两声,仿佛给曲嫂子报信儿。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大门。
傻篓子不言不语嗅着他身上的味儿。
吃了吗傻篓子?曲大少问他。
五
华明理发所镜子里照出的那个人,坐下的时候一身无精打彩,头发乱得像个刚闹了黄鼠狼的鸡窝,胡子拉碴的。一番拾掇,站起来的时候就浑身放光亮堂堂了。
推头师傅宝坻口音,说这位爷您可是富贵相呀,将来不得了哟。
怎么个不得了法儿?镜子里的人是曲大少,他抚着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问推头的师傅。
出门小卧车,洋楼好几座,大人物。
我借你的吉言。曲大少离开理发椅子,一屁股坐在墙边的长凳上,懒得走。
他在等一个人,王十二哥。
王十二哥是曲达元念中学时候的同窗好友,打外埠来。他与他几年没见面了,前几天托人捎了个信儿,今儿个早上九点钟在华明理发所里会面,推头刮脸做全活儿,王十二哥请客。
饭馆茶楼澡塘子是昔日好友见面叙旧的好地方,天津卫老爷儿们都这样。王十二哥也是天津卫娘娘宫的娃娃,怎么几年不见面变得这么格色了,选了理发所这么个窄巴地方见面。还落个他请客。曲大少觉得这事挺哏儿。
脑袋已经让师傅拾掇得利利索索了,那位请客的主儿还没露面。天津卫老爷们哪有这样的?八成是这位王十二哥在外埠混了几年,混没了身上的天津味儿。
看来得我自己掏这拾掇脑袋的钱了,二千五。曲大少看了看墙上的老挂钟,过了俩钟头了,心里说我这是等雨还是等雷呀。
他站起身递给推头师傅两张票子,说了声回见您呐。
大街上曲大少叫住了一辆洋车。他懒得走路。拉车的叫了一声,曲大少呀。他抬起眼皮一瞧,是大用子。
你不是拉水车的吗?怎么改了洋车?
大用子说刘四他爸爸死了,歇了车,我这两天借他的车出来挣几个钱,反正存着力气也没用呗。
他就拉着曲大少回家。拐进胡同,曲大少还是懒得下车,硬是让大用子给他拉到了院子门前。曲大少这才慢条斯理下了车,掏钱。
免了吧曲大少,今个我拉了个大头,赚出一天的吃喝了。
别免,你就只当我也是个大头,狠吃吧。
大用子接了钱说,您这不是打我脸吗?
曲大少一步三摇进了院子。
这时候傻篓子犯了咳嗽,两三声。
大用子提起车把,声音追着曲大少的脊梁说,曲大少这日子还说不准怎么过呢。
没听见曲大少哼哼。曲大少只要一进院子,那一身大少爷的派头就更足了。
他人长得倒是挺受看的,高身量,四方脸盘挺白净,一双大眼睛,大口福的嘴。
昨天他在开明电影园子后身的胡同里找批字的神洞子算了算。开场白曲大少是懒得听的,嫌耳朵太累。他只记住一句话,有贵人相助,四岁扎根,逢四交运,老了能得儿子的济。他问,我嘛时候死呀?
神洞子微微一笑,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曲大少不信神洞子这一套如烟似雾的玩艺儿,他来这儿批八字是为了解解闷开开心。
临出门神洞子嘟哝了一句,好象是说腊月里少出门在家里呆着吧。曲大少一边走一边小声念叨,这话你跟没棉裤穿的人去说吧,别把蛋给冻了。但曲大少还是记住了逢四交运这句话。今年他整好二十四岁,属牛。
曲大少到了自家门前,显出几分疑惑。
素常可不是这样。虽说曲家没了什么家当,可遗风还在,老爷儿们的一出一进遵着一套铁打的规矩,成了老娘儿们的章程。
平时里曲大少要是出门去,媳妇拾掇得一身利索,甜甜的模样,从屋里一直送他出了院子大门,望着爷儿们出了胡同上了街,才敢往屋里返。曲大少打外边回来,一进院子媳妇便闻风而动了,迎出屋子在当院里用一把鸡毛掸子给爷们掸去裤角鞋面上的浮土,之后一手挑开门帘子敬着他进屋,大语儿都不敢出。
曲大少前妻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这位填房跟她那死去的姐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板一眼扶侍着爷儿们,不走样儿。
可今儿个硬是没见她迎出来。
曲大少这就要犯大少爷脾气。
拉开风门子,他可是有几年没亲手拉开风门子进屋了。这门他摸着挺生疏。心里说,她是要咽气呀挺在炕上啦?
门帘子挑开了,媳妇终于迎了上来,晚了三春。曲大少根本不瞅她,一步迈了进去。
曲家住的是东房,三间。中间这间开门进人,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