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段四连忙说我是说赌钱您赌不赢呢。
“所以我才说来了个警察,把您救出来了。”
金大夫不知为何起了火:“你滚回去我不用你送,滚!”段四站定:“忠言逆耳不是?我早就想告诉您,您还依旧把沈先生当成早先的沈老板,心里不就壮实多啦?当年您爹可比您能闯”
“你住嘴!还有点儿新社会的味儿吗?我辞了你的工!”金大夫说着就往宅门里晃。
段四:“您走好。别辞,您可离不了我。”
小巷里只剩下我和金大夫。我追进他的宅院里,说金大夫您等一会儿我回家把洗好的活计给您送来。他狠狠应了一声:
“成!”
我小步跑着去给金大夫取那一包袱洗好了的活计这是黑太太亲手洗净的,又在那床单子角上绣了一朵黑牡丹。进自家宅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本是怕那只段四爷所说的半大黄鼠狼追随我,可我却影影绰绰瞅见沈家宅院里站着个人。这身影我早就瞅熟悉了,是黑太太。从那时起我就不怕在黑暗里瞅见女人了。
我知道她们不会一口吃了我,我是男孩儿。
我折身进了她家宅院。见是我,她依然没停下自言自语。
“不敢来吧?漫着我的门口过去了,这不算你敢来。自己欺骗自己呗。你要是真敢来,你那病也就好喽。哪有男人味儿呀,我真是有办法也救不了你”
我当时真怕黑太太疯了,像银行苏家那个老小姐一样,整日里街上疯跑喊叫着找小崔。我见过黑太太把苏家老小姐领到家里,给她梳给她洗给她吃,抽泣着说:“苏小姐你是个好女子呀!
敢疯。”疯女人叫着“小崔”就又跑到街上去了。其实那个小崔已经自杀八年了,正在阴间候着她去登记结婚。可苏家老小姐整天价疯跑却不知早些去找小崔办喜事。
我陪着黑太太站着。二楼那个被黑色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人们牌兴正浓。
黑太太摸着黑站在楼道里往自己卧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
我问:“您?”
她边贴边说:“早年我跟一个跳大神儿的老婆子打听来这一招。你想学吗?”
把半斤南天星研成细末,用山西老醋调和好了,抹画在一张纸片儿上,往门外边一贴。夜深了你就能听见敲门声。你愿意去开门,一瞅是没了声也没了人。关上门一会儿就又响了。
“保密,这叫假鬼敲门。”黑太太说。
我问:“这有什么用呢,其实没人。”
黑太太说只是为听呗,就当有人来了。
我说:“兴许就来了真鬼”
“好孩子!千万往出息上长。”
我说您早歇着吧就奔自己家门去了。推门推不开,我就大喊“开门。”
让乱七八糟的事情搅得我记不起外祖母正在沈家二楼打牌,只想取了活计快给金家送去。
我威胁:“不开门可就要砸啦!”这时我猛然想起屋中锁着空无一人。
屋里却“唉”了一声,我吓傻了。
“小鹿子你别出声了,千万!我开门”是个很弱很柔又很慌乱的声音。
马三姐!是久日不见的马三姐。
我就不怕了。她开了一道门缝儿,眼神儿不稳。我从门缝儿挤了进去:“拿包袱我”
屋里站着个男人,又高又壮模样不错。我认出了,就是那天黑下向我打听寻找马三姐的那个小伙子。他冲我一咧嘴,算是笑。
“你姥姥让我替她看家我就在这儿替她看着家来,三姐给你糖吃。”马三姐头发挺乱。
是一种像黑枣似的糖块儿。我知道它一分钱,味道有些苦头儿。那小伙子说吃吧吃吧。
我说不吃不吃,就抱起那个包袱,往外走。
马三姐追出来:“别说!”
“别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三姐求你了”她要哭。
我说:“不说!”
撒腿往金家宅门跑。
我似乎听见了黑太太门上正敲响叫门声。而黑太太躺在床上问:“你真鬼还是假鬼?”
那株黑枣树摇得哗啦哗啦山响:没人敢来。
黑灯影儿里在金家二楼见到金大夫的时候,他已经醉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完全走了样子:没了西服革履和领带,只穿了一件白大褂。白大褂里头好象什么都没穿,空心儿。
他两眼溢出火苗:“我可怎么办?”
我抱着包袱望着他,全然不知害怕了。
“什么您可怎么办?”
他埋头又去用手术刀切割那种紫得发黑的自制烧鸡了,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
他又灌下一口酒,摇摆着身子递过来一只鸡腿,我接了,闻到一种十分古怪的味道。细看,这鸡腿上沾着一只烂乎乎的黑枣。金大夫把鸡和黑枣放到一个锅里卤了,我心里想。
“我吃,你也吃,我喝,你也喝就、就让她她她吃不上喝不上,一个人眼巴巴看着干生气”他说着,伸手按下桌上的一个开关屋里随着光亮就添了一个景致。
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了,只木呆呆地看。怀中抱着的包袱稳住了我的心。
屋角那张硬木大床上,挂着一圈儿黑色纱幔。这黑色纱幔跟我在黑太太屋里看到的几乎一个式样。床顶,装了一圈儿葡萄珠儿般的小灯,竞相亮着鬼一样的眼睛。床里端,临着靠山倚坐着干尸一样的金老太太,盘腿端肩,一头花白头发随灯光明灭似在轻轻颤抖着。
她半闭着那双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
金大夫摇晃过去,往她鼻孔里插上氧气管。
“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死了罪谁受?我、我让你看着我活着,活成一条男子汉!我让你一直活到这个世界上的妓女从老到少全死绝了,你还得在这儿躺着颐养天年”
金大夫举着一只鸡爪子送到金老太太嘴边,狞笑着:“你老人家吃鸡,吃!你没这口福了。”
“你敢说我不是男子汉!”他像是在摆弄一个巨大的玩具金老太太。之后他扔了鸡爪子,哗哗朝地上撒起尿来了。
地上湿了一大片,我猛然闻出那种老汤的味道,忽然喘不上气来。
金大夫渐渐平稳了一些,他脸上现出几分惬意。
他说:“这独特风味它叫汉子鸡。这老汤兑水卤鸡一锅又一锅用了快二十年啦!我爹”
我说:“它叫娘儿们鸡,早先老汤里有一盅童子尿,提味儿。”他一怔:“娘儿们鸡?童子尿?我爹、他他咽气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你快坦白,坦白从宽!”
我闹不清他用的这是什么词儿:坦白?
我坦白了:“是段四爷跟我姥姥说的。”
我就鹦鹉学舌都说了。段四的说古是外祖母两盘菜半瓶子酒从他嘴里汲出来的。
我前言不搭后语讲完了,就把包袱朝金大夫怀里一送:“洗好了的活计。”
金大夫哇地一口把吃进胃里的玩艺全吐了出来。
他低头看见了那件床单子上新添的内容,脸上放出光来:
“黑牡丹!这是她的花名啊。”
硬木大床上的金老太太倚靠不住
身子一滑歪着卧在了
床沿上,很像积木的倒塌。
“我这毛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没治呀!”
他挣扎着,像是要从那锅老汤里爬出来。
那锅老汤浸得他腌得他味道纯正。
我转身就跑,觉得脚底下粘乎乎全是汤。
回到家外祖母头一句话就是赌局。
“老六这小子人小牌打得倒鬼精,我输了六毛五”
一个女人哭嚎着跑出了小巷,惊动了夜色。
“是马三姐?是马三姐!”我盯着外祖母。
“事情搞糟啦?怎么”
我觉着外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像个女巫。
“马三姐得自己找到自己归宿。寻个血性男人才能觉出自己是个女人。”
我大声说姥姥您快说实话吧我什么都知道啦心里一清二楚。
“你小毛孩子知道什么呀?”
“我姥爷根本没死他扔下你跑到大西北军队里当官儿去了,还从天津捎走了一个窑姐儿。”
“谁告诉你的?”外祖母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我看到了她那两只干瘪的乳房像两只旧口袋。
我哭了:“段四!”我因从未见过姥爷而落泪。
外祖母小声说段四嘴好长啊,漏风。
她无声地笑了:“我不恨你姥爷,我没工夫恨你姥爷。他是个真正的老爷儿们。”
“哼!段四活得也可怜不如你那死鬼姥爷一根汗毛有份量。”外祖母渐渐沉默下去。
我问:“咱们去金家吃喜寿宴吗?”
“吃!有请的咱就去吃。其实金大夫用不着亲自去沈家请大家,他是想壮一壮自己的胆量做个真正的老爷儿们。可结果还是上不了阵,货软蛋没瓤子,唉!沈先生倒显得挺大度的。”
我没吃早饭是为了空着肚子。我问外祖母金大夫他老娘的喜寿宴是中午还是晚上呢。
她说:“也不知金大夫昨夜里喝醉了酒今早晨醒过来了没有?”
我认为金大夫的酒肯定醒了。昨晚我把段四讲给外祖母又被我偷听来的故事说给金大夫听的时候,他的酒就应该醒了。
那烧鸡不叫“汉子鸡”而叫“娘儿们鸡。”
金大夫的父亲金老太爷当年不是什么名医。初闯码头时常在青楼巷口摆摊叫卖“大力丸”。他吃喝的词儿很粗糙,给街面造成很大冲击。不久又得“助阳散”秘方,制成之后身先士卒试验了一次,惊人的成功。于是当年的金老太爷以“助阳散”为全城嫖客们所追逐,渐渐发了横财。一条条青楼巷也因之业务兴隆。嫖客们制造出了妓女,妓女又使当年的金老太爷和“助阳散”一起腾飞,誉为城里一绝。
后来他就摇身一变成了有名的郎中。与此同时也涉足风月场上跻身于嫖客之列。家中糟糠之妻吵闹,他就说每每并非狎妓而是在摸索配制另一种秘方“金刚丸。”
一日,他在翠花楼后院姑娘们的厨房里发现一种卤制而成的烧鸡,风月味道十足且可强健身心,是一个胜芳姑娘的土法烹调。他大惊失色,耽于佳味而不返。这鸡俗称娘儿们鸡,为世人所不知。后来他赎了那姑娘也就随之赎出了“娘儿们鸡”,给自己添了个小夫人和鸡。
小夫人进门八天就气死了大夫人。金家厨房里从此也就有了一锅老汤,永远稠稠乎乎用之不尽,居然成了金家传代的独特风味。
当我讲到“娘儿们鸡”佐料的时候,金大夫揪着自己头发怪叫了一声,像受了伤的兽。
“童子尿?十二岁那年我爹从被窝里叫醒了我,说我是个大童子。我二妈端着个瓶子接着。可、可从此我就觉着我不是童子了我恨窑姐儿!”
金大夫就淹在那锅浩浩荡荡的老汤里了。
金大夫的亲妈死后,他要掐死那小夫人。当时的金老太爷也不拦阻,坐在太师椅上听着动静。
“你长了男人的手了吗?就来掐我!”
“你、你说我怎么不是男人?你别”
片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他就屁滚尿流退了回来,脸上全无血色:“爹,我是男人!”
他爹叹了一口气:“要断香火呀。”
多年后当金老太爷临咽气的时候,用生命最后一点气力对儿子说了一句话。
“勿近女色,多吃烧鸡”
从此金大夫在成为金大夫之前就很少动弹了,像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金老太爷临终遗言“勿近女色”与“多吃烧鸡”这两句话充满了矛盾,这矛盾形成的冲突教科书般使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