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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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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全招了。
  外祖母听罢,却抽抽泣泣落下泪来。
  “咱们这条可怜又可恨的小巷呀!真像铁打的一般。真是男人不男,女人不女哟。”
  外祖母沉思片刻问我:“你、你见着金大夫用那些常让我洗的床单子毛巾被了吧?”
  我说我用肩膀驮着老六,什么都没瞅见。
  外祖母眼光发僵:“他还是嫌她脏嫌她脏呀。脏?可他又离不开这脏。明个一早儿,段四保准送洗的活计来,天啊。”
  我问了一句:“他跟她那是干什么呢?”
  外祖母变了脸色:“小孩子家!金大夫跟黑太太有一笔账算不清,急了俩人就打呗。懂了吗?往后不许瞎寻思。”
  我就相信了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段四哼着小曲儿端着一小碗白油漆,亲手在小巷墙上写下了欠缺日久的“卫生”二字。小巷终于“除四害、讲卫生”了。
  这两个字他写得十分难看,走畸得没了样子。
  我在一旁说:“黄鼠狼也得除吧?”
  段四斜了我一眼说黄鼠狼不算四害算五仙。之后他来到我家,送了一包袱活计。
  “您就接着洗金大夫吧,没完没了呐。”
  外祖母请他落坐,说:“段四爷今儿个您得给我说说古了,我问金大夫怎么爱吃那烧鸡?”
  段四嘿嘿笑了:“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问那些反动派的事儿有什么意思呢。”
  他大模大样起身:“可说呢,昨儿个街道主任遇见我,说金大夫大有进步向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呢。金大夫跟街道主任说单干开诊所是身在街道,就得有个好表现。虽然配不上入党,可也得表明个心迹,申请书就递上去了。这就叫新人新社会,你还问那些个黑暗里事儿干嘛!”
  外祖母听呆了,许久才说:“那我老婆子就洗我的衣裳吧,反正得洗到死呗!”
  段四:“闭着眼洗吧,从水里搓出银子来呀。”
  “晚上我给你炒个菜,你来我这喝两盅?”外祖母一下子热情起来。
  “我忙。今儿个晚上我介绍一个人来跟白太太见面,我这是唱红娘啦!”段四很得意。
  外祖母笑着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光棍汉呀,“白太太托你办事也算是老伙计了。”
  段四说:“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助人为乐。”
  这一程子是忙了段四。小巷子就好比一锅汤缺了他这点儿味之素还真压不住腥气。他当了街道居民代表整天一本正经,坐在金大夫诊所里给求医的挂号还大讲杀蝇灭鼠防匪防特。添了一句他以往没有的口头语见人就讲。
  “蒋介石想反攻大陆?打我这儿就不干!”晚上就给白太太当差,吃了晚饭他就在沈家门口候着,也不分一三五和二四六。
  白太太似乎很想一步就嫁出去过新生活。
  老六提着一根木棍站在院门里边。
  “段四你大茶壶,再敢给我白妈找主子我打折你的狗腿!”边说老六边嚼着黑枣。
  “小祖宗,我这是给你白妈介绍对象。爱情,电影里不是也演吗?恋爱自由这是你白妈托咐我办的。待一会儿就来一个,好人。
  你可别跟着添乱呀!”段四说得口水直淌。
  段四语不休:“你看,男婚女嫁。人家马三姐不是也正搞对象嘛,一个样。眼瞅着马三姐就要把上门女婿招进来啦。你懂吗?”
  我插了一句,问:“段四爷你怎么不搞呢?”
  这句话把段四给问怔了。老六在院门里喊:“对!来的那只母黄鼠狼就是找他搞对象的。”
  段四坦然了:“我这辈子就是看着人家搞,这就叫助人为乐把困难留给自己慢慢克服着。”
  黑太太推开了楼道的门,小声唤老六:“不许和段四爷顶嘴,他这么大岁数了。”
  老六怒视了段四一眼,扔下棍子上二楼去了。这时黑太太眨了眨丹凤眼,笑着朝我招手。我知道她又有事情找我,就装模作样走过段四身旁,进了沈家的楼道。
  楼道依然很黑。进了黑太太的卧室,我发现屋中的摆设与我上次所见有了挪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床的四周,挂起了一圈黑纱的幔子,而那只大沙发也披上了黑色平绒罩子。
  屋子黑得十分素净。鲜红的只有床头墙上她那张大照片里的双唇。
  黑太太递给我一个包袱,我认出是金家的活计。她说:“工钱还归你姥姥,我闲极了,洗一洗手工营生算是玩一玩。”
  之后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好好往人上长。”
  我就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
  “白太太忙着让段四给她介绍对象,您怎么天天呆着不搞对象呢?您长得也挺俊”
  她笑了:“傻孩儿,我有丈夫呀,沈先生。我还搞什么对象呀?”之后她不笑了:“白太太比我年轻,我得让她走出去我留下,早就说定了的,不能改了”
  我抱着包袱要走,黑太太说:“小鹿子,你多呆一会儿吧,跟我说说话。”
  我说:“说话?我不会说呀!”
  “不会说咱们就这么坐着,啊?”
  我就陪着她坐着。她哭了。
  “你过继给我当儿子吧?”她突然说。
  我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您缺儿子,就自己生一个吧。我就是我妈生的,她在女七中教书那年生的。
  黑太太笑了,这种笑容我至今也没从第二个女人脸上见到。
  她说:“你妈妈当然了不起。一万个我也顶不上一个她。当年是你妈妈给我扫的盲。长大了你可要年年祭奠她。”
  院子里,段四吆喝起来了。
  “来了您呐,季二爷请”
  那个季二爷边上楼边嘟哝:“段四你这老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呢?我不是来听你吆喝的。”
  我将包袱里的活计送回家,在刚刚浆洗过的一条床单子上发现了一朵手绣的花朵黑色牡丹。我知道这是黑太太给添上去的。
  外祖母没瞅见,只是叹道:“她这是自己洗自己呀,命苦”
  我随外祖母动身,往沈家二楼去打牌。
  沈先生肉球似的坐在屋里,我看清了他有一双很小的眼睛和很大的鼻子,十分突出。
  “姥姥您坐,老六他妈妈有客人,一会儿就过来,咱们开局”沈先生人倒很和善。
  我就出了屋走到白太太的门口,见老六坐在门外地上正吃黑枣。他说:“我早晚宰了段四!”
  段四正在屋里给那个季二爷递茶送烟。
  门半敞着,我看见白太太正和客人聊着天儿,显得轻松自如。段四像个小伙计。季二爷四十来岁的汉子,原来就是那个筑路工,当年有名的京剧花脸演员。
  这演员出身的人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白太太:“当年我没眼福,不过可以想象季先生的念唱做打艺术自成一家呀。”
  “过奖了过奖了,只是个戏子呗。”
  “季先生如果不忙,我请您打两圈牌呢。”
  “不,多谢,我告辞了”
  季二爷起身。白太太笑吟吟说:“您不赏脸,就劳段四爷送您,我失礼了。”
  段四哈腰点头送客人下楼了。片刻段四就噔噔跑上楼来,喘着问:“二太太您看?”
  白太太随手塞给段四一张小票子,很欢喜地说:“也就是见见呗,不成。你接着寻吧。这人来人往,也给我解解寂寞。”
  段四:“我说也是。”
  老六:“段四瞧你那孙子样,哪像个街道代表!你那除四害讲卫生的威风呢?”
  段四急了:“二姑娘您可得管教这小少爷,他四处跟我过不去”
  白太太大笑起来:“这新社会的人跟那旧社会的人就是过不去,有啥稀奇?咱们打牌去。”
  当外祖母说“三缺一”的时候,楼梯上有了响动,大家都说贵人到了。
  门开了,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是金大夫。
  沈先生先打破了僵局,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金先生请坐,您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赏脸赏脸”说着他居然抬起那不太灵便的左手,礼让着。
  金大夫一身深蓝色西装,深红色领带;头发梳得很光亮,白衬衣的领子雪一样白。他十分礼貌地冲在座的人们点着头,脸上全是微笑。
  “这、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上沈先生的二楼,真是疏于邻里了。”
  白太太十分响亮地笑了:“贵人多忘事,去年您还上楼给我家先生瞧过一次风寒呢。”
  “噢、噢我这记性呀。”
  外祖母说咱们开桌打牌金先生坐我对门。
  金大夫连声说我不会打牌我不是来打牌的。
  空气又凝住了。
  段四陪着笑容,往外边走边说:“我侍候了金先生这么几年,真不知道您不会打牌。”
  外祖母可能是让牌瘾憋急了:“金大夫您不实诚,老爷儿们哪有不会打牌的!”
  金大夫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太好吧?”
  白太太:“有嘛不好的,玩呗!没警察来。”
  沈先生挪了挪大屁股又说了话。
  “别难为金先生,我看他八成不会打牌。这旧社会的玩艺儿,有的人是在新社会才学会的。金先生今儿个就是来学的吧?”
  我当时从沈先生那双混沌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淡淡的轻蔑。
  “老六,站金先生身后边,跟着吱嘴儿。金先生,这玩艺儿有一刻就学会。今儿个黑下,输赢我都不让您破费”沈先生一口气说。
  金大夫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紫色。我觉得半身不灵便的沈先生蓦地壮大了很多。
  沈先生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界的话,口气显得很冷:“打牌打牌金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
  段四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有个警察”
  外祖母哗啦一声就用台布兜起那堆骨牌,一伸手就掖到了白太太怀里。白太太伸手递给老六,老六猫腰就送到床底下去了。
  “有个警察问金大夫阿斯匹林一次吃几片?”
  白太太瞪圆了杏核眼睛:“段四你说话大喘气!”
  老六帮腔:“扣你五毛跑腿儿的钱!”
  金大夫起身:“我是专门来请几位的。素常多蒙关顾,明天是家母的寿辰,请大家去舍下,我略备薄酒淡菜,请赏脸。”
  老六嘴快:“行!这事儿你让段四捎个话儿就成了,还往我家跑一趟干嘛呀。”
  我也插嘴:“金大夫是想来你们家看看呗。”
  沈先生竟然要从那张罗圈椅里拔出身子:“谢金先生啦。这几年多蒙您照应。我废了,养不住活物儿了。喂着一只黄雀儿,前几天还飞了。”
  外祖母想起了什么,问:“金大夫上个月你就在街边上义诊说是给老太太寿辰行善,怎么明儿个才过生日?”
  金大夫已褪了满脸紫光,细声细语说:“闰四月,我就挪到后头这个四月办喜寿了。”
  送客。下到一楼楼道里段四提高嗓门说:“金先生小心,脚底下黑。”
  黑太太那间挨着楼梯的卧室里亮着灯,却没有丁点儿动静。
  金大夫侧过脸去不看。
  老六从二楼往下追,停在楼梯半道上喊:“金先生你请我们吃宴有烧鸡那道菜吗?”
  段四扶着金大夫回头说:“有狗鸡!”
  金大夫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走在巷子里赛个纸糊的人。段四说金先生我没想到您能到沈家来。金大夫含糊不清地说:“我来我来了。”
  段四:“您这么虚,来了也没打赢。”
  金大夫不懂:“什么打?什么赢?”
  段四连忙说我是说赌钱您赌不赢呢。
  “所以我才说来了个警察,把您救出来了。”
  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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