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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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又跑来了:“金大夫!我爸爸说请你今晚上去我们家打牌。嘻嘻”
许久金大夫才自语:“移风易俗了,打什么牌呀。老六你这孩子”
沈家的牌局,我外祖母已是常客了。每次她打牌回来,都要从兜里掏出几颗黑枣给我吃。她喋喋不休:“牌桌上用黑枣记账,我还没怎么输过呢。”而我,却已经不愿意吃黑枣了,总觉得这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果子,心里发怵。
这时候小巷里传来外祖母对我的招唤。
外祖母正坐在大木盆前哗哗洗着衣裳。
“去坐一壶热水,整天就知道疯跑!”
没等我动弹,黑太太就走了进来。
外祖母说:“不用您来请,吃了晚饭我就去府上,误不了打牌。”
黑太太穿了一身黑色衣裳,显得瘦了。
“这又是金大夫的活计?”黑太太问。
外祖母说金大夫的活计还没洗呢在那包袱里裹着呐又是段四送来的。
黑太太就动手解那只鼓鼓涨涨的大包袱。
“这么干净,根本用不着洗呀。”黑太太说。
外祖母嘿嘿一笑:“倒是省我的胰子了。”
黑太太不言不语像是在想心事。许久她才说:“医不治己呀,,…
…
外祖母突然说:“您可不能毁了自己。我看沈先生是实心实意拿您当夫人待着,居家过日子可不易呀。”
黑太太大度地笑了:“还用您嘱咐我?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往后金大夫再洗这洗那,您就别动手了”
外祖母抬头:“您要抢我饭碗呀?”
“不,我洗,工钱还归您。只求您嘴严就成,除了小鹿子谁也别让知道。”黑太太认真地说。
外祖母低头说:“我可不明白了”
段四跑进院子,大叫:“坏啦!外边来了个警察正要拉着金大夫走呐”
黑太太听罢,小步颠颠跑了出去。
外祖母十分镇静:“金大夫没罪过!是站十字路口的那个交通警于胖子吧?”
段四说:“是胖得有了份量,我没认清模样。”
外祖母笑了:“没事儿,是求医的”
我跑出小巷的时候,那个警察已经走了。
金大夫与黑太太面面相对无言。
金大夫说:“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江湖郎中。”
黑太太小声自语:“是啊,你治不了他的病。”
金大夫的脸一红一白,十分难堪的样子。
小巷里筑路工们收工了,乱哄哄聊着走。
大花脸说:“是男人就应当登台唱大戏。”
孙铁腿说:“是男人就应当上场踢足球。”
段四追着说:“老几位辛苦了”没人理他。
老六从二楼窗户里投来一颗黑枣,正打在段四那核桃皮一般的老脸上。段四急了。
“你小子也学会这手啦?投肉枣叫门儿!”
金大夫出人意料小喊了一声:“都别闹啦!”
天刷地暗了下来。谁也看不清谁的长相了。
吃晚饭的时候外祖母没头没脑地说:“那个交通警于胖子是个大废物。老爷们儿脸皮都薄,啥时候练厚了就没罪受了”
她吃得挺舒坦。
只是金大夫治不了于胖子的病。
老六双唇泛着油光,跑来找我了。
“今晚上咱们还是老章程去看小电影吧!”老六很迫切的样子。
每次都是我给老六当人梯他独自看景致,我就显得积极性不高。老六塞给我二分钱。
我说:“你也学会了赏别人小钱儿啦?”
他很机警:“还有谁赏过你?说!”
我扯谎:“段四!”老六哈哈笑了,说你连扯谎都没学会,太嫩了。
“那段四赏你钱?都是别人赏他钱花!”
老六又说:“离开这小巷段四马上就没饭吃。”
我一下子就惧怕这小巷了,不敢随老六往外走。老六让步了,说先到我家去看看牌局。
我问:“不是请金大夫去你家打牌吗?”
老六说十有八九金大夫不会来,“我总觉着金大夫一个大活人反而有点儿害怕我那个半身不灵便的大胖爹。他从来不见我爹的面。”
听了老六的话,我心里也纳闷:“金大夫害怕沈先生?怪事儿。电影里的好人从来不怕坏人。沈先生与金大夫比,算不上是个好人。
段四走在小巷里吆喝着说是前天从外边跑进来一只黄鼠狼,半大个儿是只母的,各家各户养鸡的喂鸟的要多加小心呐。
我愈发害怕小巷的夜色了,像个无底洞。
小巷墙上那条标语还是缺着“卫生”二字。这是一块说目瞻住�
我随老六去他家二楼沈先生屋里看那牌局。我盼望在那里能够见到金大夫的模样。
小巷里一个黑影叫住我,吓得我不敢抬头。
“小孩儿,你们见着马惠兰了吗?”
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声音挺焦急。
我不知道谁是马惠兰。老六却答道:“找马三姐呀?不知道!”
那小伙子愈发焦急。
“我从塘沽赶回来,明儿一早就得走。”
老六想了想:“噢,马三姐搞对象去了!”
说完就拉着我的手
进了他家宅门。
沈先生的屋里,牌局已经开始了。
我第一次随老六晚上出来行动,是他请我在福仙池洗澡的那天黑下。那是个礼拜六的夜晚,小巷里死静。只有一个过客敲着竹板穿着长衫占卦算命的盲先生。老六在瞎老头后脊梁上吐了一口痰,得了一句“小杂种”的回报。之后我随他趴在黑枣树墙根底下。
“这是干什么呀?”我小声问他。
“今儿晚上是礼拜六,我黑妈不上楼睡。我白妈到我胖爹屋里睡觉,剩下我一个人可就自由啦!小声点”老六黑暗中眨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老六猫儿一样溜进楼道,去窥视一楼黑太太的那间卧室。
我又想起了黑太太托我送给金大夫的那一枝黑枣和一纸药方子。
老六爬了回来,两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斑。
“嘿!我黑妈又一个人靠在床上念识字课本呢。她头几年就认识一千多个字啦,还说要学会写。我白妈是只会认不会写,不如我黑妈。”
那个敲竹板儿的盲先生又折了回来,走到大街上去了。静,只有黑枣树的枝头偶尔摇动一下,使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黑太太窗户里的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二楼上传出了沈先生的咳嗽声,时断时续。
老六低声说:“我胖爹年轻的时候抽过大烟。”
我就认为是很大很大的烟卷儿。
片刻,黑太太的屋门开了一道缝儿
一个黑影儿很轻很
轻地飘了出来,立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
是黑太太,只能看清她的轮廓:高瘦。
老六嘴里开始嚼吃黑枣,我听见他的牙在响,黑枣的味道从他嘴里散发出来,扑到我脸上。我不敢挪动,死人一样趴在老六身旁。
这时我心中毫无根据地冒出一个念头:沈家以及小巷里的许许多多人都离不开这黑枣。
要么那株黑枣树早就死去了。
黑太太终于轻手轻脚出了宅门,朝金大夫的座落在巷底的宅门走去。
潜伏了片刻,我随老六也到了金大夫院门前。老六伸手推那两扇黑漆大门,里边却已经锁死了。
老六小声说:“怪事儿,谁锁的门?”
我随老六从墙头上翻了过去。老六小声“唉哟”了一嗓子,说左手拇指头让栽在墙头上的玻璃碴子给划破了。我小声说要是能让金大夫给你搽点药水就好了,他是大名医呀。
老六用嘴唇吮着那拇指:“名医?我胖爹说金今儒连伤风感冒都不会治,狗屁名医!”
我顾不得多问就随老六进了楼道。我说:“听我姥姥讲金大夫一个人住在一楼。”
一楼死静,根本不像有活人的地方。黑暗中我用手在墙中摸到了那幅“津门第一孝子。”
我吓得浑身打颤,被老六拉上了二楼。
二楼厅里漆黑,角落里有一个亮点儿,眨动着绿光。我想起段四说的小巷里跑进来的那只黄鼠狼,就团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朝阳的那间屋子里似乎有些声响。
我知道这是金老太太的房间她死人一样躺在那张硬木大床上,人事不知。
老六胆大,爬到角落里把那个绿色光点儿逮在手里看着。我壮胆爬过去,终于看清是一只绿色玻璃花瓶摆在一只方桌上,花瓶中插着一枝有果有叶的黑枣。
“我家的黑枣跑到他家花瓶里来了?”
我猜想金大夫年年是有黑枣吃的。
老六还在摸索着那一枝黑枣,之后他把嘴堵在我耳朵上说:
“我数了一共三十六颗黑枣,每颗黑枣摸着都不是囫囵的,象是谁给啃了。”
我去摸,也竟然在一颗颗黑枣上摸出了牙齿的痕迹。我小声说是那只黄鼠狼吧?
“不许欺负我家的黑枣!”老六怒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吃沈家黑枣。每每隔墙看到那果实累累的枝头,心中就极其恐怖,认为只有疯了的树才能结出这种乌黑的果子。
我随老六也断断续续听到屋里一男一女的对话。
女声:“您真是大孝子呀,夜里还守着老娘?”
男声:“孝子我早晚得死在这屋里。”
男声:“我多想扬眉吐气走出这间屋子!”
男声:“吃鸡吧,吃鸡吧”
女声:“你离不开这种东西。”
男声:“老汤,这老汤是我父亲传下来的。”
男声:“我要让这位老太太看着我吃看着我喝看着我”
女声:“你?我这是干什么来了呀。”
男声:“你的药方子治不了命呀。”
静了片刻,我感到站在我肩头上的老六开始发抖,我也随着他抖。屋里有了一些响动,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像是从地洞里传出来的,沉闷而又尖厉:“你是男人呀!往后我不再来这儿了,你敢走出这屋子到我那儿去吗?”
老六从我肩上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看到他双眼放射着黄鼠狼一样的光。
“天!我黑妈成了一块大排骨,让他全啃啦”老六说着就往楼梯那边爬。
我完全记不清是如何从金家宅门里出来的了。我蹲在小巷里,喘着气对老六发誓。
“我这辈子也不随你到金大夫家扒窗户去了!跟去阴曹地府一个样呀。”
老六木头人一样立在夜色之中。
缓过气来我问:“金大夫请你黑妈吃鸡,她吃了吗?我见过那只鸡是和黑枣一锅里煮的。”
老六说:“我瞅见我黑妈扬着头说金先生你得从自己心里认准了自己是个男人,别自己吓唬自己这时候我黑妈横过身子点了一根烟卷儿,递给金大夫说抽吧,抽烟才是老爷儿们。借着那根儿洋火的亮光,天呀!我我绝不扯谎,我看见屋角大床上躺着一个尸首,尸首!”
尸首?望着仍然浑身打战的老六,我说:“那尸首还有口气儿呢,是金家的老太太。”
老六瞪大眼睛看我:“敢情是这么回事儿!”
我在黑暗中与老六分手。他突然愤怒起来了:“妈的,我胖爹跟我白妈黑妈还不同屋呢!金大夫不避他老娘就敢这么闹腾?狗屁大夫。”
我说金大夫的老娘只比死人多口气儿。
回到家我就挨了外祖母一顿臭揍,之后她给我吃了半个窝头就开始对我夜审。
我全招了。
外祖母听罢,却抽抽泣泣落下泪来。
“咱们这条可怜又可恨的小巷呀!真像铁打的一般。真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