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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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李吕子的率领下,仰脸望天有节奏地扭动着脖子蓝天好空阔!
这是一套设计得有些古怪的操法
人的驱体被一节节动
作所分解了,呆板而激越地舒卷张合。有时你会觉得根本没有依照操法而成为一种难以把持的大律动头与肩分离了,你感到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脊梁。
人们狂野地变换着身形,嘿哟嘿哟着。
我听见骨节们在嘎巴嘎巴地错动个不停。
只是没有我的师傅马庆善和他的驴。
吴大队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扭着身子的人们,不时笑一笑。手中,他隔着小口袋儿掐死了一只只小鸟儿,这是他制造自己午餐的第一道工序。这个中年汉子的老婆孩子也在农村老家种地,于是他有时也被人们称为“独扇儿”。他半条光棍儿却一个心眼儿嗜吃:认认真真捕杀着身边的一切小动物。草洼上有他挂的粘网,洼地里有他下的线儿枪。还有鱼篓儿、老鼠夹子和宰猫屠兔的刀
车间门里站着唯一的两位女性:前挺后撅的母美玉和墩墩实实的金铁萍。她们看着翻砂工人操的场面,不言不语。
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或迟或早出师,能躲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
吴大队长喊了一声“散!”,人群中的曲建新大叫一声冲了上去,身子摇摇晃晃。
“吴大队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
曲建新身子一挺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抽起了羊角风。
吴大队长边走边说:“包骏抢救!把跟你老婆学的医术快用上吧。”
包骏木呆呆说:“我老婆是兽医”
“革命分工不同嘛。”吴大队长说。
林志刚冲上去掐曲建新的“人中,三角眼瞪得贼亮:“曲建新你是色大胆小!”
李吕子怒吼:“林志刚你还没有出师呢!训谁?”
等待出师。
三
出师考试的地点定了,在车间西边一个地坑里:六米长三米宽一米深,阴宅一般。
李吕子十分主动找到我,说是给我看看手相。他耸着那枚奇大的鼻子,似乎是想从我的爪子上嗅出红烧猪蹄的味道来。
他观手纹之后说:“你将来的媳妇是个女的。”
他又看了看手型:“你爹现在的岁数比你大。”
我问:“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出师呢?”
他答:“要保养身体别总手淫”
我马上说咱不会犯那种错误你放心吧。
李吕子说是啊是啊长这么大你连错误都没犯过真是太惨了。
金铁萍蹲在远处往活匣子里捣砂子,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分明又在说“刘直刘直你快去干活儿呀!”我真受不了她这种关怀。
刚才报社的那个记者又采访了她。我估计这次“铁姑娘”该改成“钢姑娘”了。
吴大队长对记者十分潇洒,像是在点拨自己的大儿大女:
“你认认真真写她吧!三年没歇过一天班,天天超额两倍多的活儿,这闺女铁!”
记者说:“应当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去了。”
吴大队长:“这废话还用你说。我让她当副主任,她可得干呀!说非让她当官她就抹脖子上吊喝敌敌畏。出了事你偿命?”
记者若有所思:“恐怕应当进入厂级或者更高一级的领导班子才是。”
“我看你是离偿命不远了,回见。”
记者走后,林志刚气喘吁吁跑来了。
“走啦?妈的走啦!我紧赶慢赶写了一篇那个报道,这记者怎么走了。”
吴大队长哼了一声:“快干活儿去!报道?你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林志刚的报道写得文采飞扬。
标题:林志刚金铁萍刘直认真准备出师考试干劲十足。
文章第一句话是:“为了出师他们仨饭吃不香觉睡不稳排除万难加紧练技术其中林志刚克服牙疼”
林志刚学徒三年给人的印象比较清晰:他的脑袋是个泻了黄儿的大鸡蛋,发浑。
李吕子对自己的爱徒说:“林志刚你赶快出师吧我也该熬出头了,唉!”
“我不会辜负你一片心意的!”林志刚说。
出师的味道渐渐浓了。母美玉从天车上探出大脸来说:“刘直你出了师就好啦!大伙儿就都一样了,嘻嘻。”
我抬头又看高处的“工业学大寨”,就问李吕子:“你什么时候爬上去改那个字?”
“除非吴大队长应了我,把小母从这块地界儿调出去。”
“工业学大寨”这条标语是吴大队长心头的一块病。那年他让一个来翻砂场劳动改造的秀才爬上十几米高的地方,写“工业学大庆”,那秀才书法不错,写了整整一上午,成了。正打算顺着梯子下来朝吴大队长交差,地下的人们就喊了起来:“庆!庆!不是寨!”
那秀才怔在天上,像是听不懂人们的喊叫。
地上又喊:“裤腰带当围脖儿你记(系)错了!尿憋子打酒你差了壶!鞋帮子变帽沿儿你戴错了!”
密不透风的俏皮话儿使天上的秀才完全懵了顶。一步踩空,他从天上坠落下来。
他呈坐马桶的姿势落地,臀瘦,却十分夸张地在黑砂地上砸出了一个腚状凹坑。他被送入医院抢救,屁股却万分真实地遗留在翻砂场上。当时正在浇铸,一个汉子顺势就将残留在铁水包里的铁水浇在“屁股”上,随之冷却便铸出了那只挂在车间门首墙上的似钟非钟之物。那可怜的秀才终于死在手术之后,他那充满生命意识的臀部复制品却留存在了人间。每当有人当当当敲响这物,便有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似昭示着什么玄机。
那“寨”字拖了这么久也没改正过来。
吴大队长下了决心改那“寨”字。
“咱这又不是农村,咱们要是学大寨不就等于是跟人家农业抢行市吗?咱又不是没得可学了非学陈永贵不可。明明有王铁人嘛!”
李吕子责无旁贷他书法全车间头一份。
临近考试的前一天,中午休息时间里,包骏在天车上排除故障,母美玉做陪。天车驾驶室很小,仰望似一个空中堡垒。车间静极了,人们都流散到旮旯犄角儿里去午睡。我分明感觉到天车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摇撼着,发出铁的呻吟这部破旧的天车时不时就要趴窝,仿佛人的生理周期。母美玉每次都要求在午休时间里抢修以免影响生产。而吴大队长每次都指派包骏“登天”,去进行永无休止的抢修。
母美玉是个宁死也不离开翻砂场的女人。
我是在车间外边的一个棺材形芯盒子里偶然发现正在午睡的李吕子的。他睡着,脸上挂着一丝惨笑。我推醒了他,说:“天车又在抢修。”
他想了想,说:“我也该被检修检修了。”
之后他直盯住我的眼睛,一板一眼说:“我总认为那个黑秀才不是失足坠落,他是故意一脚踩空的。你不知道,他身子坠落时显得多么平稳,好看极了!”
我心里害怕了:“这话,等我出师之后你再跟我说,行吗?现在你别说了。”
李吕子笑了:“你已经懂得动物语言了,这很好,很好。”
我就去看我那古怪的师傅马庆善了。
正是半死不活的春天,小风拂面。地上是一层薄薄的黑砂这是翻砂场神韵向四处的扩散,因此任何一个迷路的翻砂工都会凭借这种原色而重返家园的。我走着,从地上捡起一张烂纸,上面居然赫赫醒目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上不知被谁踩了一个黑乎乎的鞋印儿,似一枚强暴的图章。记不清这是哪一次我贴在墙上的决心书。展平叠齐,我把它揣进怀里。
这时候我哭了,心里觉得十分委屈。
羊师傅背着个粪筐从我身后赶了过去。每天午休他都要围绕着车间拾粪,供养着他开垦的那块“自留地。”翻砂工们随地大小便,羊师傅就凭着嗅觉一处处寻找。他的收获往往不小,以人粪为主,动物粪为辅。肥死了他的自留地。
羊师傅似乎看出我的去处,回过头对我说:“你呆一会儿去吧,他正练气功呢。”
果然,马庆善打坐在一摞砂箱上闭目运气,光光的头顶宛如一只璀灿的灯泡,身静如石。
马庆善从小在三条石学徒,前几年已被职业病防治院诊断为二期的矽肺病患者。他认为自己肺里有了一块石头,就天天运气打算把石头慢慢化去。谁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气功。
羊师傅真诚地说:“刘直你要是打算拉屎,就到俺地里去,保你干净。”说罢就又去拾粪了。
离正练气功的马庆善不远,站着他的那头黑驴一动不动,它的目光定定望着我。当我与它对视的一瞬间,它无奈地合了一下眼皮,仿佛在说它也很了解我的心境:出师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觉得那驴已经替马庆善接见了我,就转身朝回走。东边临着那条臭水沟有一排低矮的小破屋,其中有一间是包骏的宿舍。
车间门首传来当当当的响声,我知道又是临时停电。每逢此时,吴大队长就用芯铁棍儿敲击那只挂在墙角的“铁屁股”,招唤人们下午接着干活儿。这是一种强力的敲击。
睡在骨灰盒里的那个黑秀才是难得安生的。
我扒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包骏屋里看。
他正在屋中踱步。屋小,他就像一只撞来撞去的皮球,一往一返速度很快。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又当了一中午牲口!一中午牲口!”
我知道包骏修理了一中午天车,很累。
屋中墙上,挂满了动物的皮毛:狗皮猫皮老鼠皮野兔皮床下堆满了喝空了的酒瓶子。使人觉得屋子的主人是个嗜酒如命的动物学家。
包骏突然说:“灵长目,你进来吧!”
仿佛他后脑勺上也长了一只眼,看见了我。
我就从窗户爬进去。他说:“退化!你从直立改为爬行”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
之后他就躺在小床上,头枕一本很大很厚很结实的硬壳书。
我知道那本书全是洋文,翻砂场上除了包骏谁也看不懂它。
他只有这一本书,偏偏还当了枕头。
床角上贴着一张女人的照片,长相十分秀丽。这就是包骏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一名出色的兽医。她与动物的皮毛贴在同一面墙上。
我望着满墙动物皮毛闻着屋中的古怪味道,问:“你跟吴大队长有同样的爱好呀?”
“他杀生,我收尸,革命分工不同。”
他从床上坐起又说:“要说我分配到翻砂场上还算福份不小呢!我的那些分配到别处的同类们,已经死了三个啦。”
我说:“吴大队长拿你当勤务兵使唤,也就不愿意放你走了,挺太平的。”
包骏在大学期间被列为“五·一六”嫌疑,险些丧命。自从发配到这翻砂场上,他反而没有遇见大的险恶他强迫着自己成为一名道道地地的翻砂工,求个平稳。他身上渐渐绝了那种墨水儿味道,只剩一个颜色就是黑。
“走,咱们干活儿去。”我随他往外走。
出门,包骏与母美玉撞个满怀。母美玉像是刚刚喝了参汤,一身朝气年轻了十岁。
“给!累了一中午了补补身子吧。”
包骏接了:“谢谢你不远万里送来原料。”
母美玉往前凑了凑身子:“我就爱你说话这种哏劲儿,有学问味儿。”
这时母美玉发现了包骏身后的我,表情稍稍一变,就又热烈了:“刘直你快出师吧!”
我说:“我保证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浪浪地笑了:“就冲这句话你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