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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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壶母后痛苦难忍,言语也感吃力,心中寻思:“我这一生,恐是积了阴德,故在这世间享尽荣华富贵,无人能比。然我内心之苦,恐亦世无其匹吧!冷泉帝怎知我有此等隐情,真是愧疚。我于此很,死不瞑目。地老天荒,永无消解之日。”内大臣想起此时太政大臣新丧,藤壶母后危在旦夕,国家连遭不幸,实可悲叹。再加上自己和藤壶母后那段隐情,悲叹之余又添伤感。近年他们的恋情久已断绝。想起藤壶母后既死,重续旧情之梦成空,更悲不唱胜。便去探询母后病状。母后身边侍女,都是心腹之人,早知内大臣的苦心,此时便将母后病状—一相告。又道:“母后患病数月,虽精力不济,仍坚持礼佛诵经。因长久辛劳,历久愈衰。近来连橘子汁也食不尽,恐怕已无生望了。”皆掩面而泣。藤壶母后让传文告诉内大臣:“你谨奉父皇遗命,竭心尽力,效忠当今圣上,其心可嘉。年来多承君惠,我常想向你真诚致谢,但若无机会,今日又病重若斯,遗憾重重,言何能及!”帷屏外的源氏内大臣,听到她微弱声音,肝肠寸断,泪如泉涌,一时无言可答。又怕别人看见不好,只得强打精神,极力支撑。复又念及如此一个美人,从此便要玉殒香消,魂归他乡,空留无限伤心恨事,真叹老天无眼!终于收泪复道:“臣本鸯钩,不足挂齿。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自当竭心尽职,不敢稍有懈怠。月前大政大臣突然仙逝,臣重任在肩,木胜惶恐。孰料而今母后又染重病,更觉心如乱麻。只恐此身在世之日也不多矣。”言语间,藤壶母后象秋天的叶子,终于飘然而去。源氏内大臣的悲伤无可比拟。
藤壶母后虽身为贵人,却最为慈悲,对世人广施博爱,了无仗势欺人、渔肉百姓的豪门贵族的恶行。凡天下进贡,倘兴师动众者,悉数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则。她只用自己应得的俸禄和继承来的财产,尽自己所能,斋僧供佛。而不像一些富贵人家,穷奢极欲地大做功德。此种人等,虽圣明天子时代,也不乏其例。是以藤壶母后的死讯传出,国人尽哀。葬礼上,殿上官员,一律身着黑色丧服,使得草长营飞的阳春三月也一片暗淡。
源氏公子欣赏着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当年花宴情状,又上心头,忍不往独自吟唱“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古歌。又恐遭人非议,使整口呆在佛堂,偷偷饮泣。残阳如血,山野树梢,皆披金挂彩,枝缕分明。而飘浮于岭上的薄云,则略显晦暗。源氏公子看着这残阳薄云,不住哀思又起。便吟道:
“淡云蒙岭夕照薄,仿佛丧衣暗色深。”但徒然独吟,并无一人闻得。
七七佛事渐次圆满之后,一时再无大的举动。皇上顿感官中岑寂,百无聊赖。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在世时即已入宫供职,一直作祈祷师。藤壶母后视为亲信,对他甚为尊敬。皇上也将宫中的隆重法事交与他操办,对他器重有加。这谱都七十余岁,是少有的得道高僧。近年一直隐居山中,潜心习道修行,以祈佛佑。此次因藤壶皇后之病,特来京都,被召入宫。源氏内大臣劝他道:“同音年一样,今后你仍留住宫中,为皇上尽忠效命。”谱都回答道:“贫僧年事已高,本难再作夜课。而今大臣有命,怎敢不遵。况贫增长蒙是恩,理当报答。”便留在宫中,随侍皇帝左右。
一日,天将破晓时,皇上与僧都呆在一起。僧都咳嗽着,不紧不慢地为他讲授世事常理。见左右无人,僧部便趁机说道:“贫僧有一事欲奏闻,因恐有逆圣听,反获欺君之罪,故犹豫未决。但若因水受蒙蔽而深蒙罪孽,贫僧也罪极天谴。况贫僧隐瞒此事,毫无益处,恐菩萨也要斥责贫俗不忠。”说完这些,便觉难以启齿了。冷泉皇帝以为他有什么余恨末解,心想虽是僧人,且道行高深,却终脱不了常人贪馋嫉妒之恶疾,真是可恶。便对他道:“我素来祝你为心腹,你却对我有所隐瞒,真令我失望!”僧都终于说道:“阿弥托佛!陛下此言差矣。贫僧已将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悉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浮身三界外而不染尘俗,还有何事不能告之呢?推此事,因涉过去未来国运,已故桐壶院、藤壶母后及当今执政源氏内大臣声誉,因此贫僧不敢隐瞒,又不便贸然相告。贫僧微贱之身,死不足惜,因此获罪,也无须追悔。今遵神佛之意,奏闻陛下:陛下尚在母腹之时,母后便整日忧惧,悲伤不已,曾密嘱贫僧极力祈祷。贫增乃出家之人,内中缘由,不便相问,后逢内大臣身受不白之冤,贬到荒僻之地成守涵防,母后忧惧愈甚,又嘱贫僧祈祷。源氏内大臣闻得,密命贫僧向诸佛菩萨忏悔,求菩萨宽恕。陛下末登大宝之先,贫僧昼夜不息,祈请圣安。据贫僧所知……”便将当年之事—一奏闻。冷泉帝听了,好似晴天霹雳。他又惊又怕,一时方寸大乱,无言以对。谱都自思康突,恐一时龙颜羞恼,降下罪来,便要悄悄告退。冷泉帝叫住他,说道:“这么多年你才告诉于我,我真要怨你不忠了。若我今生一无所知,来世不知要遭多少报应呢。我且问你,此事除你之外,可尚有他人知悉乃至泄露?”僧都答道:“除贫僧外,只有王命妇知悉了。近来天行无常,瘟疫泛滥,国家连遭不幸,贫增思忖恐正是此事所致,因此斗胆启奏。往日陛下年幼,未话世事,神佛亦念无知而恕罪。而今陛下年事渐长,已洞悉世事,而未尽孝道,神佛使自降灾以示惩戒。父母者,人之根本,吉凶世事,往往因之。贫僧将此等秘事告之陛下,望陛下知罪弥补。”说时不胜唏嘘。其时天光大亮,僧都便即告退。
冷泉帝闻此消息,恍然如梦。左思右想,也理不出头绪。他觉得此事有愧于桐壶院在天之灵。而生父久屈臣职,实子之不孝。他这样想来想去,直到日头高升,仍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体欠安,吃惊不小,便前来问候。此时已知真相的冷泉帝一见内大臣,便悲从心起,忍不住泪上眼眶。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思悼母后,至今泪眼未干。
这一日,桃园式部卿亲王逝世了。冷泉帝闻此噩耗,不免又吃一惊,甚觉这世间灾祸频频,危机四伏。源氏内大臣目睹种种变故,见皇上忧戚如此,便常住在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道:“恐我亦余命无多了,近来心绪烦乱,精神萎靡,又逢此种种灾变,天下不安。今数难并发,教我忧恨不已。我常思引退,顾念母后心清,未敢言及。今已无可牵念,正直全我心愿,以求安度余生。”源氏内大臣诧然道:“圣上何出此言?天下太平与否,岂因执政时间之短长。即使古之圣明时代,亦难奈灾患。况最近逝世之人,大多年事已高,尽享天年。陛下何必如此担忧呢?”便援经引例,百般劝慰。
冷泉帝常穿青黑色丧服,其俊逸清秀之态,与源氏内大臣如出一脉。他以前揽镜自视,亦偶有此感。自听了僧都的话后,将自己与源氏内大臣仔细比较,愈发深感父子情深。他’总想找机会向源氏暗示此事。又恐内大臣难堪,终无勇气。故这期间他们只谈些琐碎小事,关系却更见亲密。冷泉帝对他恭敬有加,有时似超出君臣之礼。内大臣体幽察微,心中惊诧,却终不知他已闻知其事了。
冷泉帝本想与王命妇探问详情,却又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得悉母后至死未说之事。他准备隐约探问内大臣,讨教此种事例是否古已有之,又苦于没有机会。于是只得博览群书,勤于学问,希望在书中找出例子。他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例,中国颇多,或公开,或隐秘。但日本并无前例,当然也许仅是未作记载,试想如此秘密之事,怎好载入史册,见诸后人呢?史传中倒是记载:皇子滴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亲王身份,并终登大宝者,非止一二。于是他想借用古例,只说源氏内大臣贤才圣德,应让位与他。于是作了多方考虑。
其时已是秋季,正是京官任免之期。朝廷拟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将此事预先告知源氏内大臣,并趁机谈起让位一事。源氏内大臣不胜惶惑惊恐,力阻此议。他妻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虽于诸多皇子之中,独宠下臣,但传位大事,从未想过。今日小臣岂敢违逆父皇遗命,擅登大宝?小臣唯愿格遵遗命,尽忠尽责辅佐皇上,待将来年迈昏愤之时,退返林泉,念佛诵经,了此残生。如此而已。”他始终是臣子的口吻,冷泉帝闻之,歉疚之余,又觉遗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有待考虑,暂不受命。后来仅晋了官位,并特许乘牛车出人禁宫。冷泉帝意犹未伸,欲复其亲王之份。但按定例,亲王不能兼太政大臣一职。源氏若为亲王,则再无适当人选可任太政大臣之职,然例制所限,那样朝廷便后援无人了。故此事也只得搁置起来,于是晋封权中纳言,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待此人再升一级,位极内大臣以后,我可将诸事委托予他,那样便可得些清闲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不免担忧。如果他已知道昔日隐情,怎对得起藤壶母后在天之灵呢?但令皇上为此事郁郁寡欢,又甚感歉疚,他很诧怪:“这秘密是谁泄露的呢?”
王命妇已迁任林世事殿之职,在那里有她的居室。源氏内大臣便前去探访,问她道:“那桩事情,母后在世时可曾向皇上谈及一二?”王命妇一口否定道:“母后一丝风声都不敢让皇上听到,岂会自己泄露?但她又恐皇上不知生父,蒙不孝之罪,触怒神佛。”源氏内大臣闻得这话,回想起藤壶母后温柔敦厚,思虑周密的样子,不胜恋惜。
梅壶女御在宫中,果然不负内大臣之殷望,照料皇帝无微不至,深受皇上宠爱。这位女御不仅容貌出众,性情也无可挑剔。因此源氏内大臣十分看重她,只管用心照顾。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为欢迎女御,源氏内大臣把正殿装饰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现在,他只将她以亲生女儿相待了。
一日,绵绵秋雨不绝,庭前花草斑斓,绿露凝碧。源氏内大臣忆及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湿衣襟,便到女御的居室里探望。他借口时势多厄,自己洁身斋戒以谢天威,常着墨色常礼服。其实乃为母后阴福作祷而已。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帝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直接与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道:“庭前秋花又盛开了,今岁时势不佳,那花草依旧盛似昔年。人虽有情,草木无知,好可怜啊!”说着,将身子靠在柱上,夕照使他更添神采。接着谈到陈年往事,谈到那日赴野官访问六条妃子,黎明时不忍离别之状,抚今追昔,又是感慨,又是神往。梅壶女御也哀泣有声,“回思往事袖更湿”了。源氏内大臣听见她的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想像到她是个怎样温柔和悦、优雅宜人的美人。只恨帷屏阻隔,不能一睹风采,心下焦如火烧。哎,真是恶习难改!
源氏内大臣继续说道:“想当年,本无特别伤神烦心之事。毋须寄情于风月场中。但因我心性风流,乃致不绝忧患。我纵情不羁,与诸多女子产生本不应有的恋情,使我不堪其痛。有二人至死不肯原谅我,一个便是份母亲,她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