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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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言魏忠贤初不知书,而口含天宪,则有一二文人代为之。《後汉书》言梁冀裁能书计,其诬奏太尉李固时,扶风马融为冀章草。《唐书》言李林甫自无学术,仅能秉笔,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茸者代为题尺。又言高骈上书,肆为丑悖,胁邀天子,而吴人顾云以文辞缘泽其奸。《宋史》言章用事,尝曰:“元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乃使林希典书命,逞毒于元诸臣,呜呼,何代无文人,有国者不可不深惟华实之辨也,○文辞欺人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後,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馀生,李业有终尽。”若谓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後之矛盾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苛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污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鹏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馀,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後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啖。”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辞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後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
自嘉靖以後,人知语录之不文,于是王元美之《札记》、范介儒之《肤语》,上规子云,下法文中,虽所得有浅深之不同,然可谓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乐康、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壁,争奈微之识赋。”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馀子学步邯郸之说也。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腴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後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る《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玄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抒、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扬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る《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如杨雄拟《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书》而作《大诰》,皆心劳而日拙者矣,《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後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市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後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间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人《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间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上,《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後周书?柳虬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虬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虬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惜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糖书》:郑馀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孰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後生戒。”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奠可考矣。
何孟春《诗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未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毅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後将何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于慎行《笔麈》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後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後世也,亦可以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书不当两序《会试录》、《乡试录》主考试官序其首,副柱考序其後,职也。凡书亦犹是矣。且如国初时,府州县志书成,必推其乡先生之齿尊而有文者序之,不则官于其府州县者也。请者必当其人,其人亦必自审其无可让而後为之。官于是者,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则不让于乡矣。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