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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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悲伤中醒来。这不是早晨在朋友遗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午觉醒来之后笼罩着他的心灵的无形的云雾。他认为那是一种神谕,告诉他大限已近,他正在度过他的最后的一个下午。五十岁前,他对自己内脏的大小、重量和状况不大了然。但是一过五十,渐渐地,每当他在午睡之后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内脏的一切情况他都能体察得到,甚至能感到那正在跳动的心脏,神秘的肝脏,奇妙的胰腺。他发现就连比他年长的老人都比他年轻。在他的同代人中,他已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人了。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忘事时,他采用了从医科学校的一位老师那儿听来的办法:“失去记忆的人要用纸来帮忙。”然而,那也只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幻想,因为他的记忆力甚至衰退到这样的地步:他记不起口袋里那些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戴着眼镜到处找眼镜;锁上门以后还在匙孔中转钥匙;读书时,读着读着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他忘记了情节的逻辑和人物之间的关系。最使他不安的是他已相信自己的理智:他已逐渐陷入了不可避免的灾难,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
凭着经验,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大多数致命的疾病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而进入老年期后的气味比任何气味都更为独特。这一点,他从解剖台上已经解剖过的尸体中也能嗅闻出来,即使无法看清死者的年龄,尸体散发的气味也骗不过他的鼻子,他甚至从他自己的衣服的汗味和熟睡着的妻子的微弱的呼吸中,都能够辨别出那进入老年期的气味。从本质上讲,事情确实如此,否则一个老式的基督教徒也许会同意阿莫乌尔的意见:老年是一种不体面的状况,应该及时防止。
他过去身体相当强健,聊以为慰的是慢性欲慢慢地消失,逐渐在不知不觉中达到性的平静。到了入十一岁,他的头脑还相当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由几根细线维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细线,甚至他在睡梦中简单地换个姿势都有可能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断掉。如果说他在尽一切努力维持这些细线的话,那是因为他害怕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
费尔米纳已经把被消防队员破坏的卧室重新整理就绪。快到四点钟时,她吩咐给丈夫送去一杯常喝的加冰柠檬水,并且提醒他,应该穿上衣服,准备去参加葬礼了。这天下午,乌尔比诺医生手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亚历克西·卡雷尔的《人类之谜》,另一本是阿克塞尔·芒特的《圣·米歇尔传》。后面一本还没有开负,他要厨娘迪格纳·帕尔多把他忘在卧室里的象牙裁纸刀给他拿来。可是,当她把裁纸刀拿来时,他已经在读《人类之谜》中用一个信封夹着的那一页,那本书他很快就要读完了。他读得很慢,在午宴上最后碰杯时他喝了半小杯白兰地,此时稍感头痛。阅读停下来时,他便呷一口柠檬水,或慢慢地在嘴里化一块冰。他穿上了袜子,穿上了一件没有假领的衬衣。带有绿色条纹的松紧带挂在裤腿的两旁。一想到必须更衣去参加葬礼,他就感到厌烦。他很快就停止读书,把它放在另一本书上,尔后开始在柳条摇椅上来回晃悠,心情沉重地观看着院子里沼泽地上的小香蕉树,光秃秃的芒果树,雨后出来的蚂蚁和另一个值得怀念的即将一去不复返的那下午短暂而绚丽的光彩。他已经忘记他曾经有过一只帕拉马里博鹦鹉,而且他象爱一个人似地爱着它。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真正的小鹦鹉。”这声音很近,几乎就是在他身旁,他立即在芒果树最下面的枝头上找到了它。
“不要脸的东西。”他对它喊道。
鹦鹉以同样的声音反道:
“你更不要脸,医生。”
他继续跟它谈着话,并且一直盯着它,同时小心翼翼地穿上短筒靴,以便不把它吓跑。接着,他把松紧带拉到肩膀上,起身往污泥满地的院里走去。在下平台的三道台阶时,为了避免滑倒,他用拐杖试探着。鹦鹉没有动,而且站得很低,他象往常一样把拐杖伸过去,想让它站在银柄上,但鹦鹉躲开了,它跳到了旁边较高的树枝上。在消防队到来之前,家里的精子就一直架在那儿,现在更容易捉住了。乌尔比诺医生估摸了一下高度,认为只要爬上两级,就能够抓住它。他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唱着歌儿来转移那个不听话的家伙的注意力,而它没有唱,却在重复着他的歌词。医生顺手抓它时,它在枝头上左躲右闪,医生又用双手紧紧抓住梯子,不费力气地爬上了第二级。鹦鹉没有挪动地方,并且开始重复着他的歌曲。他感到刚才低估了树枝的高度,他又往上爬上了第三级和第四级。那时,他左手抓紧梯子,用右手去捉鹦鹉。老女仆帕尔多来了,她想提醒他天已不早,该去参加葬礼了。她进来时,看到有人爬在梯子上,要不是那条绿色的松紧吊裤带,她真不相信那就是乌尔比诺医生。
“天哪!”她喊道,“您会摔死的!”
乌尔比诺医生抓住鹦鹉的脖子,带着胜利的神情,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啊,终于把你抓到了。”但是,他立即又把鹦鹉放走了,梯子在他的脚下滑开了。他悬在空中的一刹那,意识到自己死了。在圣灵降临节的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四点零七分,来不及接受圣餐仪式,来不及忏悔,也来不及同任何人告别,他死了。
费尔米纳正在厨房品尝晚饭的场,忽然听到了帕尔多的可怕的尖叫声和佣仆们的吵嚷声,随之而来的是邻居们的哄闹声。她扔下汤勺,拼命往外跑,她上了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怎样也跑不动。她象疯子似地喊叫着,不知道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发生了什么事。看到丈夫仰面躺在泥地上时,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已奄奄一息,还在抵抗着死神最后的打击,等候她的到来。他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眼里含着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半个世纪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悲伤,如此充满感激之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多么爱你。”
乌尔比诺医生之死当然是值得纪念的。他刚从法国学成归国时,就在全国享有盛名,他采用新奇而激烈的措施制止了全省最后一次霍乱病的蔓延。上一次霍乱病流行时,他还在欧洲,那次霍乱病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夺去了城里四分之一人的生命,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他父亲也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由于他名声大振,家产激增,他创办了一个医学研究会,这是多年来在加勒比海诸省建立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医学研究会,而且由他自己担任终身主席。他建设了第一条导水管和第一个下水道系统,还建立了有遮篷的公共市场,这个市场避免了阿尼马斯海湾污秽物的侵入。此外,他还是语言研究院和历史研究院的院长。由于他对教会的贡献,耶路撒冷的拉丁国家总主教授予他圣墓骑士团骑士的头衔。法国政府则授予了他来誉军团骑士团团长的军衔。他是本市所有爱国宗教团体的积极支持者,他全力支持爱国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是城里那些没有官职的领袖人物,他们以当时过于激进的思想对政府和商界施加压力。在这些进步思想中,最值得纪念的是气体静力学的气球试验。第一次试飞时,他们通过气球把一封信带给沼泽地的圣·胡安,这一想法要比开创航空邮路的设想早出许多年。成立艺术中心也是这些人的主意,后来艺术中心又在同一幢房子里开设了美术学院,艺术中心和美术学校的旧址至今依然存在。多年来,艺术中心还是四月花会的赞助者。
整整一个世纪认为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他却办到了:从殖民时期以来已经变成斗鸡场和公鸡饲养场的喜剧院,被重新修复了,那堪称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爱国运动的顶峰,本市各界都卷了过去,无一例外。人们被广泛地发动起来,参与这项公认的宏伟的事业。总之,喜剧院在既无座位又无灯光的情况下举行了落成的典礼,开始演戏。观众不得不自带座位,幕间休息时他们点起自己带来的灯笼。剧院的节目公演时,也象欧洲那般隆重,贵妇们利用这个机会,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大伏天,争相炫耀她们的长礼服和皮大衣。不过,剧院也必须准许仆人进入,由他们搬椅子,提灯笼,携带各种他们认为必要的吃食。节目一演就没完没了,有的节目一直拖到做晨弥撒时方告结束。首先在这个剧院演出的,是一个法国歌剧团,这个乐队的新型乐器——竖琴——使人大开眼界。但最令人难忘并引以为骄傲的,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土耳其女高音,她不仅歌喉婉转无可挑剔,而且赤着脚演唱,脚趾上戴着贵重的宝石戒指,更增加了她演出的戏剧效果。从第一幕开始,人们就几乎看不到舞台,密密麻麻的椰油灯里冒出的黑烟笼罩着舞台的空间,熏得歌唱家们走了调。城里的新闻记者对这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毫不介意,他们交口赞扬那些值得纪念的东西。无可置疑,演出歌剧是由乌尔比诺医生倡议的,他的倡议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以致使歌剧热一直影响到本市最偏僻的角落,甚至导致了《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澳赛罗人洞依达》和《齐格弗里行》等著名歌剧的出现,造就了瓦格纳、威尔地式的整整一代著名作曲家。然而,歌剧始终没有发展到乌尔比诺所希望的顶点,因为意大利派和瓦格纳派在幕间休息时并没有象预期那样面对面地敲着拐杖争论得面红耳赤。
乌尔比诺医生从不接受任何委任。他无情地抨击那些利用职业威望捞取政治地位的医生。他一向被认为是个自由党人,而且在选举中他常常投自由党候选人的票,但与其说他站在自由党一边是由于信念,还不如说是由于传统。当大主教华丽的四轮马车通过时,也许他是最后一个当街下跪的贵族的成员。他认为自己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主张为了祖国的利益,自由党和保守党应该彻底妥协。然而,他在公开的行动中一贯自行其是,以致谁都不把他当做自己人。自由党人把他看做山洞里的哥特人,保守党人认为他几乎是共济会成员,而共济会员们又把他视做替罗马教廷效劳的暗藏的牧师,对他深恶痛绝。对他的批评不那么愤恨的人也认为,他只不过是全民族被无休止的内战血泊淹没之时的一名在花会中逍遥自在的贵族而已。
只有两件事同他的这一形象不符。一件是他把家搬到了暴发户区,新居是用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古老的宫殿式的楼房换来的,那座楼房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这个家族的邸宅;另一件是和一位既无名望又无财产的本地美女联姻,从而遭到那些有着长长姓名的夫人们的暗中嘲笑。鉴于那位姑娘的“高贵出身”和“气质”,她们无法不相信她比她们所有的人都更为优越。乌尔比诺医生对那些议论和许多其它有关他公开形象的议论,一向心中有数,而且知道他自己正是那个正在消亡中的姓氏的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