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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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此过敏,如此易于受到刺伤,在美国只能在染有流氓习气的青少年的犯罪记录或精神病患者的病历中才能找到。但在日本却被视为一种美德。也许日本人认为哥儿的那种极端的举动,在日本人当中也不是那么多吧。那也不过是多数日本人马马虎虎罢了。日本评论家在谈到“哥儿”时,说他是“一个生性耿直,纯似水晶,为正义而不惜战斗到底的人。”实际上,作者曾说,“哥儿”是自己的化身。评论家们也常如此公认。这本小说描绘了一个崇高的美德——受人之思者,应把自己的感谢看成具有“百万元”的价值,只有这样想,并且这样行动,才能摆脱负债者的处境。他只能接受“看得起的人”的恩情。“哥儿”在愤怒中,将豪猪的恩情和自己多年受到老奶妈的恩情作了比较。这位老奶妈对他十分溺爱,总觉得他家里没有一个人看重他,时常私下给他拿些糖果、彩色铅笔等小礼物。有一次一下子给了他三块钱。“她对我如此始终关怀,使我非常内疚。”当老奶妈将三块钱送给他时,他感到“耻辱”,但却当作借款收了下来。然而几年过去了,仍未归还。那末,为什么没还呢?针对受到“豪猪”恩惠的感受,他自我独自道:“那是因为我把她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了。”这一独自有助于我们了解日本人对于恩情的反应。也就是说,无论夹杂多么错综复杂的感情,只要“恩人”实际上是自己,也就是在“我的”等级组织中占有某种地位,或者象风刮落帽子、帮入拣起之类自己也能作到的事,或者是崇敬我的人,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不符合这些条件,“恩情”就会成为难堪的苦痛。这种“恩情债”,不论多么轻微也感到难过,才是正确的态度。
每个日本人都知道,不论任何情况,过重的恩情都会惹出麻烦。最近,有本杂志的“答询专栏”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是《东京精神分析杂志》的专栏,颇象美国杂志上的“失恋者信箱”。下面的一则答询,毫无弗洛伊德的色彩,纯粹是日本式的。有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写信征求意见,信中写道:
“我是一个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父亲。16年前老伴去世了,为了儿女,我没有续弦。孩子们也把我这一举动看成是一种美德。如今孩子们一个个都结婚成家了。八年前儿子结婚时,我退居到离家二、三条街远的一幢房子里。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三年以来,我同一个夜度娘(是被卖到酒吧里当过妓女的)发生了关系,听了她的身世,我十分同情,花了一小笔钱,替她赎了身,将她带回家,教她礼节仪法,安顿在我家作佣人。那姑娘具有强烈的责任感,而且相当节俭。然而,我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为此而看不起我,招我视若外人。当然,我并不责怪他们。这是我的过错。
“那姑娘的父母似乎对此事并不知道。给我来了封信,让我把女儿还给他们,说她已经到了当嫁之年。我同她父母见了面,说清了情况,她父母虽然贫穷,却并不贪财图利。他们同意她女儿留下来,权当她己死了。那姑娘也愿意守在我身边、直到我去世。但是,我俩年龄相差犹如父女,因此,我也曾想把她送回家。我的儿女们则认为她是看上了我的财产。
“我多年生病,恐怕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二年。我该怎么办?十分希望得到您的指教。最后我要说明一点,那姑娘以前虽几度沦落风尘,但那全是生活所迫。她的品质是纯洁的,她父母也不是唯利是图的入。”负责解答这一问题的医生认为,这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即这位老人把对子女的恩情看得太重了。他说:
“你说的是一件极为常见的事,……。
“在进入正题之前,请允许我先说一下,从来信看,你好象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你所希求的答案,这使我感到有些不愉快。当然,对您长期的独身生活我深表同情。可是,你却想利用这一点让子女们对你感恩戴德,并伎自己当前的行为正当化,这我是无法同意的。我并不是说你是个狡猾的人,不过你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如果你离不开女人,那么你最好向你的子女们说清楚自己必须和女人共同生活,而不应该让孩子们因你长期独身生活而感到对你欠思。你过份强调对他们的恩,他们自然会对你有反感。说到底,人是不会消失情欲的,你也不可避免。但是,人应该战胜情欲。你的孩子们希望你战胜情欲,是因为他们希望你生活得象他们头脑中的理想父亲。然而,他们失望了,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虽然他们是自私的。他们结了婚,在性欲上得到了满足,却拒绝父亲这种要求。你当然是这样想的,而子女们却有另外的想法(象我前面所说的)。这两种想法是想不到一块的。
“你说那姑娘和姑娘的父母都很善良,那只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人们都知道,入的善恶是由环境、条件决定的。不能因为他们眼下没有追求好处,就说他们是‘善良’的。作父母的会让女儿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当小老婆2那太愚昧了。如果他们打算嫁女为安,那一定是想得到一笔好处,你以为不是这样,那完全是你的幻想。
“你的子女担心那姑娘的父母在盘算你的财产,我毫不以为奇怪。我认为确实是这样。姑娘年轻,也许不会有这种念头,但她的父母则一定会有。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1) 做一个‘完人’(毫无私欲而无所不能),彻底同那姑娘一刀两断。这你也许做不到,因为你的感情不会答应。
“(2) ‘重新做一个凡人’(抛弃一切矫揉造作),粉碎你子女们心目中把你当作理想形象的幻觉。
“至于财产,你应尽快立一份遗嘱,决定分给那姑娘和自己儿女的份额。
“最后,你不要忘记自己已是髦童之人,我从你的笔迹可以看出,你已经变得孩子气了。你的想法与其说是理性的,不如说是感情用事。你说是把姑娘救出深渊,实际是想让她来代替母亲。婴儿没有母亲就不能生存,所以我劝你选择第二条道路。”
这封信讲了许多关于思的道理。一个人一旦选择了让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感受重思的作法,那他要想改变这种作法,就必须牺牲自己。他应该明白这一点。而且,不管他为儿女施恩作出多大牺牲,日后,他也不应以此居功,利用它来“使自己当前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那样想,那就错了。孩子们对此感到不满就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的父亲未能始终如一地贯彻初衷,他们“被出卖”了。在孩子们需要照顾的时候,父亲为他们牺牲自己的一切,现在他们长大成人,就应该特别照顾父亲——做父亲的人如果这样想,那就太荒谬了。孩子们不但不会那样想,反而只会意识到所欠的思,而“自然地反对你”。
对于这种事情,美国人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判断。我们以为,为失去母亲的儿女而牺牲自己的父亲,在晚年应当受到孩子们的感激,而不会认为孩子们反对他是“很自然的”。为了象日本人那样看待这件事,我们不妨把它看作一种钱财上的往来,因为在这方面,我们美国人也有可比的类似态度。如果父亲正式把钱借给孩子并要求他们到时偿还本息,那么我们完全可能对那位父亲说:“孩子们反对你是很自然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日本人接受别人的烟卷后,不是直接了当地说声:“谢谢”,而是说“惭愧”。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日本人在讲到某人向某人施恩时会感到讨厌。至少我们可以对“哥儿”把一杯冰水之思看得如此重大而会有所理解。但是,我们美国人是不会在这类事件上用金钱标准来衡量的,诸如,冷饮店里的一次偶然请客;父亲对早年丧母的孩子们的长期自我牺牲以及义犬“哈齐”的忠诚之类。而日本人却这样做。我们重视爱、关怀、慷慨仁慈的价值,越是无条件越可贵。而在日本则必然附有条件,接受了这类行为就成为欠思者,恰如日本谚语所说:“天赋(非凡)慷慨,始敢受人之思。”(此谚语很难复原为日文,也许是指“情けは人の为ならず”之类。)菊与刀
第六章 报恩于万一
“恩”是债务,而且必须偿还。但在日本,“报恩”被看作与“恩”全然不同的另一个范畴。在我们的伦理学中,这两个范畴却混在一起,形成中性词汇,如obligation(义务、恩义)与duty(义务、任务)之类。日本人对此感到奇怪,感到不可理解,犹如我们对某些部落在有关金钱交往的语言中不区别“借方”与“贷方”感到奇怪一样。对日本人来讲,称之为“恩”,一经接受,则是永久常存的债务;“报恩”则是积极的,紧如张弦,刻不容缓的偿还,是用另一系列概念来表达的。欠恩不是美德,报恩则是懿行。为报恩而积极献身之时就是行有美德之始。
美国人要想理解日本人的这种德行,一个有效的办法就是经常把这种德行与金钱交易作比较,并且要看到其幕后对不偿还的制裁。犹如我们在财务交往中都要求履行合同,谁要是巧取豪夺,我们决不宽容。你对银行有债务,就必须偿还,不能还不还随便。债务人不仅要还本,还必须付息。这些,与我们对爱国、爱家庭的看法是非常不同的。对我们来讲,爱是一种感情,不受任何约束而自由给予,这才是最高尚的。爱国心意味着把我们国家的利益看得高于其它一切;在这种含义上,除非美国受到敌国的武装侵略,爱国心同幻想或凡人皆有缺点的人性是不相容的。我们美国人没有日本人那种基本观念——一个人呱呱坠地,就自然地背上了巨大的债务。我们认为,一个人应该同情、援助贫困的双亲,不能殴打妻子,必须抚养子女。但是,这些既不能象金钱债务那样斤斤计较,也不能象做生意成功那样获得回报。但在日本,这些却被看作象美国人眼中那种金钱债务—样,其背后有强大的约束力,就象美国人的应付账单或抵押贷款的利息一样。这些观念不是只在紧要关头(如宣战、父母病危等)才须加以注意,而是时刻笼罩心头的阴影,就象纽约的农民时刻担心抵押、华尔街的资本家卖空脱手后盯着行情上涨一样。
日本人把恩分为各具不同规则的不同范畴:一种是在数量上和持续时间上都是无限的;另一种是在数量上相等并须在特定时间内偿还的。对于无限的恩,日本人称之为“义务”,亦即他们所说的“难以报恩于万一”,义务又有两类:一类是报答父母的恩——孝,另一类是报答天皇的恩——“忠”。这两者都是强制性的,是任何人生而具有的。日本的初等教育被称为“义务教育”,这实在是太恰当了,没有其他词能如此表达其“必修”之意。
人的一生中的偶然事件可能改变义务的某些细节,但义务则是自动加在一切人身上并超越一切偶然情况的。
日本人的义务及相应义务一览表一、恩:被动发生的义务。一个人“受恩”、“接受恩惠”都是从被动立场而产生的义务。
皇恩——受于天皇之恩。
亲恩——受于父母之恩。
主恩——受于主人之恩。
师恩——受于师长之恩。
一生中与各种人接触时所接受的“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