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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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能在一家公司润色稿件,正是一个起步,难道一开始就能写出一部让诺贝尔先生花钱的大作乎。至于待遇太低,嚷这干啥,清汤挂面,无依无靠的朋友,有几个是待遇高的?一个大学堂刚毕业的老爷老奶,就要高待遇,那已经毕业三十年四十年的老家伙,难道白活啦。
中文系又羡又妒的,是外文系见了洋大人,可以咭哩咕噜,有较多的机会赚洋银子。其实中文系的只要下三个月的苦功,照样也可以咭哩咕噜。主要的是,千万拜托,别传染上流行性感冒,误以为中国人乃天下第一聪明,洋大人脑筋都少一条摺纹。除了咭哩咕噜外,还得有点结结实实的本领才行,否则只能当保艾,或者给洋大人擦背。如果想博得洋大人的尊敬,中文系也占优势得多,有一个家伙上月杪赴夏威夷大学堂当客座教授,洋银子哗啦哗啦的响,他讲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老庄与禅学」,假使中文系能把《红楼梦》弄出一个体系来,你对自己和对国家的贡献,可大得多也。
不但中文系,任何大学堂刚毕业的学生老爷老奶,都不应该有「大才小用」的心理。「大才」不是毕业出来的,而是追求、苦修、磨练出来的。薪水太低固然可恨,但薪水太低的结果,绝不铁定产生陈媛裕女士所肯定的:「只求餬口,既少有自我鞭策,更少再进一步进修充实的工夫。」恰恰相反的,薪水太高,恐怕反而会产生这种局面。我可不是也赞成低待遇政策,因为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只是讨论在低待遇政策下所必需面对的现实,公子才女们总不能天天守株待兔,等钱多啦再发愤图强吧。有些从大学堂刚毕业的朋友,一下子就拿一万两万,它值得羡慕,但并不能保证那就是福。一个没有家累的年轻人,只要还没有饿得躺到马路上哼哼,他就有的是自我充实、自我进修的机会。一定要太监在左边装水烟袋,宫女在右边打扇子,灵感才能被搞出来,才能有盖世之作往外冒,自盘古开天地,可从没有听说过。
要说悲哀,大家一齐悲哀,中文系的悲哀不特别多。理科工科的固可在洋大人之国安家立户,中文系安家立户的机会同样不少,只看你中文的道行如何。只要中国不亡,中文系就永远是一个宝库(即令中国亡啦,像罗马帝国一样不见啦,以中国文化的丰富,中文系更会成为珍宝)。所以,问题不在中文系不中文系,而在你有没有中文系应具备的神通。说句老实话,(老实话者,得罪人的话也),目前真正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政治系,中文系实在没有顾影自怜的资格。
第二、远程来看,中文系的受用是无穷无尽的。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任何行业的顶尖人物,到了人老珠黄,都要从顶尖上扑通一声摔下来,学院派谓之「退休」。一旦退了休,他就没得折腾的,只好到街上荡荡,到公园坐坐,晒晒太阳,找找同类,骂骂年轻人把世界搞得不像样,然后瞪着眼等阎王爷下请帖。只有中文系朋友,职业上有退休,事业上永远没有退休,即令活到两百岁,只要一纸一笔在手,仍照样驰骋战场,写写回忆,谈谈往事,深入的检讨人生,可为国家,甚至为人类留下无价之宝。吾友冯志翔先生对打发退休生活,有个一点诀。曰:「忙。」但任何系都忙不起来,物理系的总不能在家弄个原子炉,经济系的也总不能在家开个银行,政治系当官的更苦,他总不能在家再充壳子摆架子,吆五喝六吧。只有中文系才有能力「忙」,而且忙得有意义、有成果、有贡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但我们只能长话短说,中文是全世界法定的五种言语之一,国家弱啦,语文跟着也就不值钱(法国人为了他们的法文不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国际语文,简直恨入骨髓,以致准备了很多钉子,随时拿出来给不会法语的人碰),国家强啦,语文的行情就看涨。中文是一个除了西崽之外,谁都不敢轻视的语文,在殖民地型的意识形态中,西崽遍地,隐隐然把美利坚当成祖国,非会英文,跟洋大人拉上关系,简直没得混。但西崽的烦恼是永无止境的,非洲有位作家(偶忘其名),曾在他的大着里,列出英文、俄文、法文、中文、阿拉伯文,认为这五种文字,是世界任何一个学者必修的语文。我们绝不用洋大人乱唬,但这位学者是非洲黑种同胞,就恰可看出中文的份量。柏杨先生可能见不到啦,但陈媛裕女士这一代是可以见得到的,现在中文正位置在时代巨潮的尖端。我们应该认输的,就应该有勇气认输;不应该认输的,实在不必努力认输。中文系各位老爷老奶,以为如何。代邮
郑玉玲女士:看了你的信,无限感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报娘恩」。你对怀中三岁女儿的爱,正是你母亲当初对你的爱。男女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尤其是女人,有时候简直无法回头。不要责备母亲认错了人(谁敢保证自己就认对了),要怜悯母亲的悲惨遭遇。你预备在一万元以内送给高秀娥小妹一副义肢,前天报上报导,善士们已为她装了义肢,我们为她高兴,但我仍建议你能寄一点钱给她(直接寄给她也可,我想,寄给《中国时报》代转也可),因为她还有卧病在床的老父,我代她向你叩谢。
冉裕宽先生:一文钱不算少,一百万元不算多,帮助高秀娥小妹,不是施舍,我们爱这位可怜的孝女,钱千万别让我转,据说柏杨先生有点不老实,可能中饱。
一个尊严的榜样
──纪念郑丰喜先生逝世二周年
常有朋友向我喟然叹曰:「柏老,柏老,你阁下这一生,真是一个悲剧。」有些人为了证明他所言无误,虎目之中,还流下眼泪。柏杨先生称之为「泪证」,以与「人证」「物证」,三权分立。不过我对着镜子细看,又翻了个筋斗再看,实在看不出有啥剧可悲的,盖一直到今天,我都体壮如驴,活蹦乱跳,毫无不景气之象;视七十岁以下的家伙们蔑如也。至于家破人亡,夫妻子女离散,那不是悲剧不悲剧,而是幸福不幸福。而幸福不幸福,却是主观的焉。盛暑期间,一位朋友来访,看见柏杨先生光着脊梁兼光着脚丫,蓆地而卧,连个芭蕉扇都没有,着实为我难过了一阵子,殊不知我却硬是心静自然凉。环顾朋友借给我住的这个汽车间,纵是约旦国王的皇宫,我也不换。
幸福是啥,幸福含有快乐,但快乐并不就是幸福,尤其是有缺陷,有瑕疵的快乐。好比说,你阁下偷了三十万元美金──对不起,你阁下当然不会偷。好比说,柏杨先生偷了罢,三十万美元固然可带给我很多奇景,恐怕心中一直是个疙瘩。假如是谋财害命,那疙瘩准会更大,说不定发起癫痫。电视上那种坦然自若的职业凶手,并不很多,而且即令是坦然自若,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警觉性使他连觉都睡不好。物质的快乐,不等于心灵的幸福,物质的不快乐,同样也不等于心灵的不幸福。
幸福是人类追求的最后目的和至善总和,它赋给人类生命以真正的意义。洋大人常抬杠,有人说幸福是上帝的恩赐,有人说幸福是个人努力的结果。上帝的恩赐属于命运学,我们不必谈它,因为谈它也没有用,反正上帝自己在那里擅作主张,不听我们这一套。我们只认为,幸福是心灵活动,由此活动而认识真理;快乐是获得心灵完美之后的一种必然反应。生命中遭遇到的一些可怖的风暴、挫折、磨难,只能使人不快乐,却没有力量使人不幸福,只看你怎么面对这些风暴、挫折,和磨难。
因之,我们崇拜郑丰喜先生。在他面前,柏杨先生的遭遇不过像打一个喷嚏。
郑丰喜先生逝世将近两周年,他唯一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就是他的自传《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他出生在最贫苦的一个台湾农家,是母亲的十二个儿女之一,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残废,「右脚自膝盖以下,前后左右弯曲。左脚自膝盖以下,突然痿缩,足心翘上」。这是一个可怕的畸形儿,他永远不能走路,而只能坐在地上,用手爬行。做母亲的李员女士当场晕了过去,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孩子的将来。当家里垫高地基时,孩子们一拥而上帮忙平土,都跳着脚踩,只有郑丰喜,他只能用屁股去顿,以致祖父哭曰:「宝贝,你顿的地最平。」
这个穷苦而残废的乡下孩子,大概七、八岁左右的时候,(书上没有说明年龄),跟着一位耍猴戏的老人,流浪江湖。这个老人──赵老伯是郑丰喜的恩师,一面到处玩猴戏,一面教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一个码头上,赵老伯被流氓架走,永没有再回来。只剩下一个残废的孩子和猴子,被两位也是逐村卖杂货的女人收留,继续演他的猴戏。可是不久,「二伯妈」被人用石头打死,「大伯妈」认为郑丰喜是个「不吉利的人」,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遗弃在荒郊野外。
我们不再详细的往下介绍,我请求读者老爷去买一册《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但我们要提到吴丽卿女士,这位国民中学堂的教习,力排众议,收留下只会爬着走的可怜动物。到了四年级,李守孔先生是级任导师,把他训练成一个坚强的孩子。知遇之恩,人生难觅,这两位教习,祝福你们。当李守孔先生知道郑丰喜每天上学都是由妈妈背着接送时,(伟大的母亲)!他教郑丰喜搬到学校跟他同住,但李守孔先生一年后却被调走,因为他力争郑丰喜去参加演讲比赛,而得罪了校长老爷。而最使人流鼻涕的却是那位继任教习,他跟李守孔先生是死对头,恨乌及屋,就把全部怨气转嫁给那个只能用屁股走路的残废学童,摆出乌干达总统安明先生的架子,花样百出,甚至在满分的卷子上批一个「屁」字。不知道这位屁教习姓啥叫啥,现在又在何处批屁,值得打听打听,以便我们恭献尊号。
同样使我们感动的是郑丰喜的妻子吴继钊女士,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肯嫁给一个残废丈夫,她如果不是疯子,就是有高贵的情操。如火如荼,奋不顾身的爱情,持久不变,始终如一。郑丰喜先生对他能得到吴继钊的垂青,掩饰不住他的喜悦,他在书上说:「想不到一个地上爬的穷人,想不到一个自小受尽苦难、折磨得残废,竟然有这么一天──结婚了,而所结婚的对象,竟是一位大学毕业的江西小姐,啊,当新娘拭干我的泪水时,我幸福的微笑。」郑丰喜先生有充分的理由骄傲,我想当洞房花烛夜之时,他回忆坐在地上耍猴戏的儿时往事,会恍如昨日。
然而,五年的幸福婚姻,在他们生了两位女儿至玉、至洁之后,郑丰喜先生却抛下他的爱妻爱女,与世长辞。呜呼,不该死的却死了啦,该死的如柏杨先生之类,却没有死。天道无常,夫复何言。
郑丰喜先生是一位奇男子。他所不能掌握的命运,对他是残忍的。他所遭受的不仅仅是风暴,而是无情的和不可理喻的地狱。恰如他所说的,他是一条破船。千千万万这样的破船都命中注定的是场悲剧,不是沉没海底,永不见天日;就是支离破碎的展览在海滩上,供游人唏嘘、凭吊──却没有尊敬,世界上没有人会尊敬一条碎了的破船。只有郑丰喜先生,他用眼泪和毅力使它冲出地狱、冲出风暴,而终于昂然前进。他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