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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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和交通、通讯等等都要就地通盘筹措。所以,这一位总理河工的大臣除了工程经验之
外,还必须要具有操行无可疵议的记录,这才能深受众望,动员这许多府县的地方官,
指挥如意。
第四章 活着的祖宗 活着的祖宗(2)
潘季驯过去治河多年,无论经验或者声望都符合上述条件。他在1584年已官至刑部
尚书,当时为了代张居正的家属求情,触犯圣怒,因而被革职为民1587年黄河几处决堤,
开始的时候委派了一个没有多大声名的官员采取了若干紧急处置。1588年,在讨论总理
河道大臣一职人选的时候,潘季驯的名字有人提到,但没有人敢向皇帝作坚决请求。正
好这时候皇帝自己提出这一职务应当由“老成才望”的人充任,所以申时行才示意给事
中荐举起复潘季驯,事情得以顺利通过。申时行还怕有人议论,又正好万历召见他面询
其他政务,他就在谈话中插进了“皇上留意河道,拔用旧人,一时在任,皆称措练”这
些话。这谈话纪录一经给事中办公室抄写公布,潘季驯之出任“总督河道兼理军务”一
职,也就等于出自皇帝自己的主意,反对他的就不能随便议论了。自此在申时行任首辅
的年月中,潘季驯一直负责治河,成绩卓著。而到申时行离开文渊阁以后不久,他也被
参劾而再度罢官。
在文渊阁的八年半中间,北方边防没有发生重大事件,也是申时行引以自豪的政绩。
其实当时危机并未消失,只是依靠他处理得当,才未酿成大变。
1590年,本朝的一员副总兵李联芳在甘肃、青海交界的地方陷于蒙古军队的埋伏,
力战身亡。北京的文官大部分主张应当兴兵讨伐。这时候万历皇帝已很少在公开的场合
之下露面,由于这一重大事件,他破例举行早朝,朝罢以后继续和各位大学土讨论对付
的办法。万历同意多数廷臣的意见,认为应当采取强硬态度,然而申时行则持有不同见
解。
申时行的看法是这样的:50年前,北方蒙古各部落在俺答的号召下组织成一个同盟,
势力所及,东西连亘两千里,与本朝军队屡屡作战,杀伤军民不计其数。到了1570一
1571年冬天,俺答改变宗旨,愿意约束各部不再犯边,而以赏赐给他的津贴和互市的权
利作为交换条件。廷臣讨论之后鉴于和平的局面对本朝有利,所以接受了他的提议,还
封俺答为顺义王,其他部落首领也分别给予不同的名义。
俺答对这修好的条约忠实履行不渝。他去世以后,儿子黄吉台尚能维持现状,到了
孙子接力克,就已经没有约束各部落的能力,全蒙同盟名存实亡。在甘肃、青海间活动
的卜失免和火落赤两部,尤其不受节制,经常向西南方向骚扰。一旦被质问他们就声称
是“抢番”,即抢劫这一带的回、藏诺部,而并非侵犯天朝。这种做法使他们既保持了
赏赐和互市的利益,又保持了行动的自由。
1590年,本朝的一个被称为“方大醉”的下级军官,听到军士报称蒙古骑兵侵掠边
境,他就单人独马冲到出事的地方。蒙古人准备答话,此人乃一介武夫,一言不发,举
刀就砍。蒙古人在退走时拔箭射中了这位莽汉,致使他第二天疮发身死。于是军中群情
激愤,坚决要为他报仇。洗泥副总兵李联芳追逐敌军,遇伏阵亡。报告送到北京,议论
就哄然而起,大都主张停止互市,出兵作战。顺义王褡力克也作了战争的准备,渡过黄
河,即将陷洗河,入临巩。情势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然而在申时行看来,情况并非没有缓和的可能。他不能相信格力克已经下定了全面
战争的决心,因为他的同盟并不团结,并不是每个部落都愿意放弃互市的利益而与本朝
作战。如果和平的希望没有断绝就决心接受全面战争,这不能说是明智的办法。边境上
发生这样的事件,确实暴露了本朝的弱点,增加了蒙古人的野心。但补救的办法不在于
发动战争而在于巩固内部的力量。如果边防军的空额都已补足,各边镇的仓库充实,以
游牧民族耳目之灵通,他们是断乎不敢轻易挑衅的。如果边防的情况依然故我而本朝与
蒙古人贸然交兵,纵使在局部地区取得胜利,这联绵几千里的边防线,终归是要被对方
冲破的。说到底,即使本朝的军队获捷一百次,也不能宣布占领了大沙漠;而对方取得
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则可以使本朝彻底垮台。
这一次处理边境危机的经过,更清楚地阐释了我们帝国的特质,从此中看出:军事
机构受文盲控制不是没有理由的。边防需要作出全面计划和长久打算,动员的程度则既
不可过低也不可过高。一般说来,全国的情况有千差万别,不容许中枢见事过问。因之
皇帝的领导多少带有抽象性,应当集中全力鼓舞臣工,而不必在每时每事上加以处处干
预。然则在紧要关头,皇帝左右全局决定和战的领导力量,却又千万不能等闲视之。就
在这燥热的1590年夏天,申时行因为有了万历皇帝的支持,终于避免了一场以国运为赌
注的战争。对这使他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本朝传统的优越性:让年轻的太子受傅于翰林
学士,实在是高瞻远瞩。日后太子登极,翰林学士也被摆升,初为内阁中的副手,再遇
机缘遂成首辅,这不仅保持了中枢人事的连续性,而且凭着老师和学生的亲切关系,可
以使许多棘手的事情轻易而圆满地得到解决。
首辅和万历在1590年阳历8月25日的谈话,是记录中的最后一次。表面上看来,师
生君臣问的讨论似乎散漫无重点,而实际上申时行以极为谦卑的语调,达到了当面禀奏
的目的。磋商的结果,所有的总督巡抚都供职如故,没有人因为这次边境出事而被撤职
或受到其他处罚,这表明皇帝对边区各地方官的信任并未动摇;同时与俺答所订立的和
平条约至此已20年仍然有效,不因局部冲突而废止。首辅又提出,所有官军的防御不可
松懈,并应对卜失兔和火落赤两部特别戒备。再之则建议派遣一个重要的文臣去各边区
协调全部战略处置。这次在御前的谈话既经送交午门传抄公布,则中枢的决心已定,不
容置像。因之磨拳擦掌的主战派乃不得不稍事收敛。
之天之后,原来掌管京军训练、带有兵部尚书衔的郑雅被派为北方各镇的经略。这
时甘肃、青海边境的形势已经稳定,本朝的军队没有发动攻击,蒙古铁马大举内犯的可
能性也没有成为现实。1591年初,郑雄乘卜失免企图与大落赤会合的时候,突然袭击其
侧翼,截获了大批牛羊和其他给养,同时又按照申时行“清野’的指示,让青海的很多
回藏部落他移,并把蒙古人所建造的喇嘛庙和最近运来的木材付之一炬。很多草地也以
“烧荒”的方式加以破坏。格力克看到继续往西南移动没有前途,也就率领主力返回黄
河东北。此后蒙古人还将与本朝的将士在各处作小规模的交锋,但是,合并长城以外各
部并征服回藏以构成一个游牧民族大集团的计划,就只能永远放弃了。
首辅申时行的执政纪录相当复杂。他对边境问题的处理是否全部合适,即令时至今
日,也不是易于判断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总应该提到,就在这1587年即万历十五年,辽
东巡抚注意到一个建州酋长正在逐渐开拓疆土,吞并附近的部落。他觉察到养虎将要贻
患,就派兵征讨,但是师出不利。他认为失败的原因,在其部下开原道参政不照命令行
事,而坚持其个人改剿为抚的主张。巡抚参劾这参政的奏折一到北京,被参者反而取得
到了京中监察官的同情,他们又出来参劾这位主剿的巡抚。申时行认为这完全是一件小
事,不值得引起内外文官的不睦;所以他又以和事佬的身份出面调停,建议皇帝视双方
的互相参劾业已彼此对消,也不再作是非可否的追究。于是这位酋长今后得以为所欲为,
而且还能够继续利用本朝内外官员的不和来发展他自己的千秋大业,此是后情,也不在
本书叙述范围之内。这位酋长并非别人,据当日记录称,他名叫努尔哈赤。若干年之后,
他的庙号则为清太祖。
很多历史学家没有提到申时行和持力克之间的这段纠葛,更想不到他和下一个王朝
的创业人还有过这一段因缘。在历史学家看来,申时行一生做官执政的最大功罪都应以
万历年间的立储问题为始终。
多数文官对申时行深感不满。最初万历皇帝起下了废长立幼的念头,就已经是不德
不义了。申时行身居首辅,他自应以去职力争,不得已就应当以生死力争。他是第一个
可以在御前说话的人。如果采取了这样坚决的态度,即使因此而去职甚至牺牲,他的继
任者也会不得不仿效他的做法,加上廷臣的舆论又是如此一致,皇帝就会被迫接受公议,
以后的僵局也就不会发生了。
作这样评论的人完全忽略了申时行的性格和他的处世方针。正由于态度温和,申时
行才获得皇帝的信任并建立了亲切的关系。多年来,这位首辅正是巧妙地利用这种关系,
促使皇帝的一举一动接近于文官集团的期望。天子既要使用他人间的绝对权威而又不能
掺进他个人的爱憎,这本来就不容易恰到好处,而要申时行采取硬性办法督促,事实上
也是无法做到的。
指斥申时行有意让皇帝拖延立储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官方记录所载,还在常询刚
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曾呈请皇帝早立常治为太子。在问题刚刚露头的时候就以明确的方
式提了出来,见微而知著,不可以不谓为远见卓识。
立储问题会成为万历朝中的一大难关,申时行在受命册封郑氏为皇贵妃的时候可能
就有所预感。他当时位居文臣之首,这隆重的册封仪式自然需要他的参加和领导。他和
定国公徐文堂在御前接受了象征权力的“节”,在礼官乐师的簇拥之中向右顺门进发。
主管的宦官在门口恭迎。他们两人以在严稳重的态度把“货’、余印以及制册交付给宦
官,然后再由宦官捧入宫中接与贵妃本人。这一套安排等于宣告于全国臣民,封妃的典
礼既由朝廷中最高的文武官员主持,则被封的郑氏已非仅闺房之宠幸而实为国家机构中
的一个正式成员。以对连带而及的则是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而在其他妃嫔之上,那
么来日她的儿子常相可能继承皇位,就不能说是全在廷臣预闻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