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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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松,不要
理我——你信我——”
他把她的脖子左右轻轻摇动,忽地一下,猛力一托一扭。飞飞听到骨头“咔嚓”
的声音,恐惧地喊:“哎——救命呀!”
“别躲,不要动!”
佟亮命令她。
一个女同学安慰她:“没事,他爸爸是推拿医生,搞治疗的。”
果然轻松了。她把头往后扭动,抬头见到他闪亮的眼睛。他又命令她:“你会
到酒店用热敷,不要涂油。什么油也别用。
——我有一回睡落枕,我爸给我做完,我擦点药油,哗!痛得火烧一样。“
“睡落枕?”她问。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
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
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交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情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
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
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插。——如果
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
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
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黄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
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黄,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
饨,奶酪,蝗虫,小龙虾。。。。。。 。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
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肉串,葱爆羊肉,羊肉泡饃,
羊肉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
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
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
佟亮自嘲:“弱国无外交。”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
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
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
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
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
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
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
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
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濛濛,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
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定。。。。。。?
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黄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黄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黄抑或
是黄连?圆圆扁扁象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上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后七分钟,终于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
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强迫我当欣赏者。她
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
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征服》。
飞飞不甘示弱:“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
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
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
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步段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
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愿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图。
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个等人的怀
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念外文系的佟亮。在电邮上把一段《易经》翻译成英文,是“礼尚往来”的功
课。北大学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劲,苦功。“易经”原文是这样的:“。。。。。。震为雷,
坎为水。水气上升则为云,下降为雨,震上坎下,为云雷之象,在一个‘动’字。
久旱,农作物将枯萎,密云不雨,仍不能解除灾象。必籍雷电轰击,冲动云层,降
下豪雨,势如江河倾注,充满天地之间,不容一物。。。。。。”
飞飞看过电邮,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国古老的“易经”,她心中只是现代的
北京。见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电邮:“狮子座流星雨,其实是腾佩尔-塔
特尔彗星尾部的宇宙尘。每三十三年围绕太阳运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
擦过地球,尾部燃烧,形成无数雨点一样的流星群,成千上万,非常壮丽。在互联
网上,得知长城是极佳的观星点。。。。。。”
这次佟亮没有回音。
飞飞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纪末最后的一场雨。”
“下次遇上流响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现身:“实在是不应该错过的。”
这个人,走路那么快,性格那么爽,总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飞飞看到报上花边,一则针对北京,上海,重庆和香港四个大城市的公众调查
报告,“今天,我们怎么梦想”中显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梦想,香港人最现实,
重视的是事业,健康和前途。
但他俩相遇,发觉世界太小,距离日近。
飞飞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电脑上急传:“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这些地
点找到我:——(1)中午十二时,上次我住的,在建国门的酒店大堂,他们有专
车送客人到八达岭长城观雨。车子会经颐和园。(2)赶不上,晚上八时,在上次
你帮我推拿脖子的拉面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时。(3)之后,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
长城石阶。——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们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万无一失。不怕人潮。没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陨落,他们是坠落在一
个天真而又甜蜜的约会中。
佟亮回电邮:“明白了。一定到。不见不散。”
飞飞完全没有想过,如果男友那个晚上不用上班,会不会陪她到赤柱,石澳,
飞鹅山,大嵎山。。。。。。。 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间还有几度,入夜,长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飞飞紧拥着她的羽绒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没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长城脚,等了又等,人来了一群又一
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
已经凌晨一时了,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