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作品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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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
〃我名唤马益森。〃
〃马兄,你能帮帮我吗?〃刁伙虚弱的:〃我饿得瘪了,连上路都没力气。〃
〃你想吃什么?〃
〃嘿嘿!〃刁伙怪笑:〃我们西安,〃面条象裤带,辣子一道菜,泡馍大碗卖,唱戏吼起来〃〃
〃你老家是西安〃
〃呀!好想来碗羊肉泡馍。碗盆分不开,都比头还大。掰了馍,泡在又浓又蓝的羊肉汤。吨在板凳,呼噜花啦地吃。一脸汗,一手油,热得滚烫,糖蒜辣酱一口一口的送〃
刁伙想象得美美的。馋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连一半的嘴巴也没有?quot;
他颓然。
〃马兄,你知道我什么罪名?老家呆不下去了,我随盲流到大城市,你们南京。我饿惨了,抢了一个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顿好的。公安来抓,我架了人质,就在火车站附近给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当然是个死〃
刁伙说来有气无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过想吃顿好的而已。〃
想不到自此,有一顿没一顿。从牢房到刑场,都饿着。
死后还只能天天喝防腐药水。
马益森眯着他弱视的左眼。用神了,会疼。淌泪。他想:〃哦,也是在火车站。〃好象亲了点。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亲了点。
〃这样吧,〃他向刁伙说:〃我给你弄点牛奶,吃了也有力气,你就往前奔,投个好人家,以后吃得饱饱的。〃
马益森找来半瓶牛奶。他用一双手扶抵着刁伙的半边头颅,然后朝那个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贪婪地饥渴地快快喝掉,发出〃骨骨〃的声音。点滴不剩。吸血似地。
〃妈的!这个牛奶可是,唉,从来不发觉,实在太美味了!〃
〃你往这边走。〃
马益森告诉他,在卫生间对过,后侧门,虽是堆了垃圾,但这处阴气重,院方不鼓励带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点了一柱香。
马益森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临走,还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别偷别抢了。不要回头了?quot;
刁伙没有回头。他是无头可回。只道:〃马兄,谢你大恩!〃
马益森也感谢天恩。否则,他早已是浸泡在药水中供人实习的尸体了。
自恋 「李碧华」
突发记者王国泰接到紧急通知,屯门公路发生车祸时,他刚好驾电车在附近
“逡巡”。知道消息,马上赶到现场。
很幸运,他是最早到达的记者,警方尚未赶至。
现今传媒竞争十分激烈,全场最早的独家猛料,得马上发掘。如一头灵敏的猎
犬,在这恐怖的现场用力嗅吸。
说恐怖,以王国泰的工作经验而言,这回也真够呛的了。虽然他碰过很多严重
交通意外,也见尽那些粘附在烂车废铁上的血肉,但这回——他什么也见不到。
硕大无朋的二十吨密斗货车,整辆翻侧。如一座山,把一部红色的跑车正正压
着。跑车已经砸扁了,似乎一切物件,嵌插在司机和他旁边的乘客身上。——而这
是他根据现场惨况和两个身影想像得出的画面。
王国泰无法看得见车中情况。
他马上举机拍照。一边拍照,一边围绕着被大车压着的小车,不断大声呼喊:
“有人吗?生还者应我一声,听到吗?应一应我!”
黑夜中,一切死寂。
现在是凌晨三时三十四分。
也有车子停下来。好奇的人聚近。但这个时分,全城的人几乎都在梦乡,这几
位孔武有力的男士,有些袖手旁观,有些面对大货车也束手无策。
王国泰此时才见到一个年青强壮的男子,坐在路旁一块石上,向他们求助:
“你们帮帮忙搬车救人吧!”
男子虽穿黑色T 恤,但益显脸色苍白。他仍未喘定,有点受惊过度的样子。
“我没力气了……”
“你是目击者吗?”
“是。我报的警。”他道:“我尾随着他们。好象是有私家车切线,密斗车突
然扭胎闪避失控,把‘飞鹰’他们撞至抛起,再翻侧压扁。——大概是这样。”
王国泰问:“车上是他女朋友吗?”
“怎会?”他不屑地:“那个女孩只是崇拜他。”
只见他迷惘地回顾:“我现在在哪儿?”
“屯门公路。”
男子左右张望。忽地自那块石头上站起,他看真点:
“咦?是石碑。”
——一块竖在公路上的“喃无阿弥陀佛”石碑。在车祸频仍的交通黑点,死难
者家属或有心人,会把这样的“泰山石敢当”安放好,叫人见了,默念阿弥,也提
高警觉。王国泰拍了一照,喃喃:
“连石碑也撞倒,看来挡不了煞。”
男子又说:
“‘飞鹰’好贪威,又注重仪表有型,是公主道飞车英雄。这回不知什么环境
——”
才四分钟,又有两家报馆的记者来了,二话不说,马上拍照。基于男性本能,
试图与旁观者尽力抢救。但亦基于职业本能,都想抢到精彩图片好交差,赢对手一
仗。此时,交通警察到了。
大家只能从一些缝隙和颜色,窥看内情。
“没救的了!”一个资深的警察摇摇头,瞧着地面变成小河的血。
王国泰嗅到强烈的腥味。
还有屎尿的臭味,应该是罹难时失禁的。
车祸暴毙的死者,在最痛苦、最突然、最没有准备、最不可置信的情况下丧失
生命,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人间呢。
但王国泰记住了“飞鹰”这名字,待会马上去追查他的身世。在行家发现前,
他还逮住那男子,拉到一角继续套问。男子忽地自碎的倒后镜,以手拢发,七分脸:
“——人来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人声鼎沸。
王国泰只拥有“独家”的六分钟。
然后是各出奇谋各有各做。
拯救人员动用了一辆百吨重的吊臂车,四下亮了大光灯,集中焦点,把密斗货
车给吊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被砸扁的红色跑车,当然TOTAL LOST。 货车一吊起,
消防员马上合力把跑车顶剪开,花了近一小时,才抬出一具血淋淋的、软垂的女尸。
另外那个是司机,胸前被金属插得牢牢的,好似叉烧猪扒。玻璃碎片是全身的
装饰。
头颅削去半边,湿濡濡的脑浆、血液、汗液、大小便……一车都是。手脚折断,
白骨破肤而出,不规则,呈刺状。
身体皮肉翻卷起,混作模糊一堆。
车头的一只黑鹰标志,折翼染血。还挂了几绺猩红头发和头皮。
司机一只眼睛已因头颅被削,顺便爆跳出了眼眶。另一只,无法合上……。
“哇!”忽地传来一声嚎叫:“死得好难看呀!”
是那个男子,他见状恸哭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他飞身扑前,但场面太混乱了。工作人员得排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
“不要拍照!”他失控地挡住镜头:“不准拍照!妈的!拍什么——”
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
但他坚决地,不让记者拍摄尸体惨状。
镁光强悍地闪个不停……。
从前,王国泰再拚命,有时也忌讳拍摄死者正面最恶心恐怖丑恶的死状,但现
在家家都把这些放在头版,他们不煽情便是“落后形势”。
他的镜头宁滥毋缺地对准尸体。
——忽然,那只无法合上的眼睛,眼珠子朝他狠狠一瞪。
王国泰吓得一怔。连忙特写细看。
是一种怨愤、怒目而视,两只眼睛合而为一的抗议。令人不寒而栗。
那眼神,似曾相识。
是——见——过。
他猛回头,找寻那向他提供独家线索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唤:
“是‘飞鹰’——你——”
“飞鹰”的身影后退,渐冉,脸容十分悲戚。——半生英雄,怎肯如此见报?
不能死在竞技场,却因不相干者冒失的意外,让全城的人,拈着他不能瞑目不似人
形的血照端详?品评?说三道四?他不忿!
“飞鹰”此刻才恍然,他再强,生命消逝却那么脆弱。他失去身体、他的型格
和往绩,从此有谁崇拜倾慕一个短命英雄?——连摄影记者们的闪灯,他也不敌!
本来是一头鹰,才一分钟,他沦落了,化作一个小飞虫。
小虫在闹嚷嚷的人群中和血海中飞过,认回他新死的故身,尚有微温。却非所
属。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小虫恋旧,不肯离去。
从头脸崩裂的那个眼眶缺口飞入,从牙齿全撞脱的破唇飞出,从已扁塌的鼻孔
飞入,从重击撕扯成洞的胸腹飞出,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入,从任何一个伤口飞出。
……
眷恋不去。
这晚,所有港闻版突发记者,包括王国泰,都因“失职”被老总责骂。不知如
何,拍得的现场车祸照片,但凡死者的,不管自什么角度,都有一片小小的朦胧的
白影,令他的惨状,永不公开。
这是他对自己尊严最后的维护了
流星雨解毒片 「李碧华」
北京回来以后,飞飞就“病”了。
她不知道是头痛,抑或发热,还是肠胃出问题。——总之整个人也不快乐。
她只吃一种药。
便是跑到国货公司,买了一瓶又一瓶的“北京牛黄解毒片”。北京同仁堂出品。
北京。。。。。。谁知道这种糖衣片的效用?它是说牛黄,黄连,冰片,金银花,薄荷,
黄岑,白芷,栀子,大黄,川宆。。。。。。提炼的。飞飞一不舒服,马上吞一片。
——也许她不是“病”,她只是“思念”。四个多月了,每天一睁开眼睛,这
个人的影子无法摆脱,她中了他的“毒”,只有“解毒片”令她同他更接近。因为
他在北京。因为他病的时候,也会吃同一种药。
长此以往,她肯定会吃药吃死的。
飞飞在夏天的时候认识佟亮。
她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十一岁,他爸妈一起去。那时她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
而已。今年是她大学最后一年,在投身社会之前,送自己一份礼物。——在大机构
广告部当经理的爸爸,很容易便拿到酒店的五折优待。飞飞决定北京逍遥游。想去
就去。
虽然念的是平面设计,但对长城,四合院,胡同,寺庙。。。。。。的结构特别感兴
趣。
这个夏天,因为美国总统访华的热潮,北京变得很“忙碌”。若不是人事关系,
食住也很紧张。
回想起来,还算好日子:克林顿还没有因性丑闻沦为丧家之犬,她也庆幸去了
一趟长城。
总统到长城参观的那两天,一度局部封锁。他走了,累积的人潮集中起来,一
股凑热闹的傻劲。人太挤了,攀登的时候,被计得摔了一大跤。照相机报销了。几
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扶飞飞下山,一拐一拐,在缆车站附近,公厕
对过的工艺品摊档坐下来。
佟亮飞奔到拉面店子搬来了一张板凳。她浑身的痛。好像扭了足裸,好象闪了
腰,连脖子也转不过来。她怎么回香港呢?
他说:“你要信任我,不要怕!”
他在她的后颈按捏,一按,她痛得五官扭曲,大叫:“是这儿是这儿!”
“我就怀疑是这条筋!”他笑:“好,我逮住它了,你放松,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