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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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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交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情,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欲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肉,毫无血性?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当我刚刚中学毕业的时候,我怎会知道只数年间,以外接踵,应付不暇?我无力为前途计划。 
  现在我不能住育婴室了,夜里排队回“宿舍”,四人一仓。 
  就在回程中,草地沟渠侧,我见到一物。 
  ——那是一头死去的小老鼠,大概两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还没合上呢。他蜷着手足,象一个婴儿,困在子宫之内的姿态。 
  这个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时刻出现,它一定有意让我见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这粉嫩浅灰的外衣。 
  与弟弟,现在一起奔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俩相依为命,相亲相爱。我很放心。 
  假装被绊倒,我捡起这个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设法弄来一个玻璃瓶子,请求上级的姑娘准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只要防止它腐烂。 
  我解释,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驱风。我换来嘲笑。 
  但医生帮一个忙。证明我前曾堕胎,产后又失调,身体差,又因丧儿,伤心过度,血气行运欠佳……之类。医生尽了人情。 
  终于,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着。这个环境十分适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归宿了,象混沌初开的境界。看来极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发也洒进去。 
  现在,两兄弟日夜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有空的时候,我总爱对牢这酒瓶,窃窃私语:“还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狱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经习惯了现在这般漫无目的的生涯。没有男人,没有孩子的生涯。我以为我的日子,已经完结了。我儿,请让我做一些比较好的梦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着它。 
  真奇怪——最近我被编排去洗衣场工作。 
  除了监仓的衣物外,外头医务卫生署,社会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属下机构,也把衣物往这里送。 
  因为有人手。 
  大机头开动了。二十个人在开工。有些推车仔,有些负责打风机,蒸汽机。 
  那个自断右掌的姐妹,虽然她手腕处装嵌的铁爪,已运用得不错,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单捧不上去,只好负责褶衣服。现在,她又在一个新来的女犯面前,不断地喃喃自语:“其实我是不想这样的——”她找到一个新的倾诉对象,又在展示无限的内疚。 
  各有各前尘,谁又想过这样,那样? 
  隔着铁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种灰,象从前一部希治阁电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记》?记不清楚了。有一场戏,一个失意的女人,穿那种灰色衣服,在医院走廊走着,与墙壁溶为一体。 
  这令我感觉,整个的洗衣房,整座大榄监狱,,好象与灰色的天空混和,装得若无其事。 
  但当有人随意问我:“明天天气不知会怎样?” 
  我大:“明天准会有太阳。” 
  “但今天这么阴,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变得自信,肯定。 
  你们不知道了,那个瓶令我成为天文台。我天天看着它,诡异地,如果碎发和老鼠沉下去,明天会天阴;如果它们浮升上来,明天一定会出太阳。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我完全清楚,这是我儿与我间最大的秘密了。 
  我们终于无法互相摆脱。


墨镜 「李碧华」 



「不是我——不是我!……」 

汕尾市郊一个建筑地盘旁边,搭建了简陋的木屋宿舍。晚上大概九点三十二分左右,其中一个房间传来一阵惨厉的喊声。 

「真的不是我,」 

因地处偏僻,公安到场时已近十一时。 

民工许强被发现躺在地上。 

他双手向头脸扳拔。似乎用尽力气,企图把什么给扳拔出来,没有成功。手指都卷曲僵住。他是疼极丧命。 

「我们听到惨叫,起来一瞧,许强已经晕死过去。」 

公安狐疑地问: 

「是戴着墨镜吗?」 

「对。他挺喜欢这个。」 

——但,墨镜覆盖下的一双眼睛,鲜血冒涌。似遭利器,或硬物,生生戳穿。似有仇恨?故直透脑袋瓜…… 

「他临死前大喊「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回答。 

许强是来自江西南昌的民工,廿六岁。因是外省人,比较沉默。人很憨厚,过得很省。 

「他舍不得花钱,因为打算三年后结婚,所以省吃俭用  p》 会不会是抢劫?——但他辛苦存下来的钱,都经银行汇到老家去,身边的只零花。其他民工全知道。而且也没有人抢劫外地来的穷苦工人。 

会不会是寻仇?——怎麽可能,这个人低头干活,力气大胆子小,又有了对象,才不会惹事同人给怨。管工老朱对他评语不错。 

公安着力调查他的对象。 

赵蕙芬知道死讯,几乎没昏过去。她追问: 

「为什么?为什么?」 

赵蕙芬是个盲人。在南昌学过两年按摩,现在深圳一家中心当按摩师傅。在许强遇害当天,八点钟左右,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他俩的定每个星期三的八点钟通话,因为赵蕙芬星期三休息,可以在宿舍电话旁边等。一到整点,必然是他。她哭: 

「许强说,他有一个礼物送我。」 

「什么礼物?」 

「一副簇新的墨镜——他说我戴上了一定很好看。」 

两个人分头拚命赚钱、存钱,有未来计划,是十分正常而无可疑的对象。亦不牵涉风化,花案。 

一个没有仇家,没有情敌,没什么横财大钱,老老实实的劳工,何以被夺去一命? 

公安不得要领。 

查问他这个星期内的活动情况:—— 

许强如常在建筑地盘搬抬干活,两餐一宿。星期一,有人庆生日,那个晚上喝了几罐啤酒,没敢多灌,怕影响打工,因为好不容易才清了介绍人的佣金。日前在地盘踩到木板上的铁钉,布鞋底穿了洞,流了点血,没大碍,又如常开工。他眼睛没问题,对象是个盲人,所以他老说一对眼睛将来两个人用。 

睡他上铺的林亚胜省得: 

「他有时也呻呻气,说对象干按摩挣钱比他还多。——可这同死又无关。」 

「当天没事发生。下午大家看了打靶。」 

在地盘附近的山头,虽是荒野,间中也热闹一场。因为是刑场。 

那天下午,又驶来四辆囚车,载了十三名犯人。 

一如既往,汕尾中级人民法院宣判後,死囚随即押赴刑场枪决。但这十三名犯人,是海盗案恶贯满盈的悍匪,不但抢劫了一艘运煤船,还将二十三名船员封口、捆绑、扣上手铐、蒙眼,一一用木棍击昏後,击上重物抛下海中,毁尸灭迹。之後,他们变卖货轮、货物,得赃款九十多万元,全部瓜分。 

船员尸体逐一浮出海面。海盗经过两年时间才逐一落网。 

十三名犯人中,只有一人,流下几滴懊悔眼泪。 

「武警帮他擦泪,还叫他「乖乖上路吧一。」一个民工忆述:「但其余的都挺硬,还举起V形胜利手势,说什么「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 

犯人之「坚挺」、「勇毅」,民工们见怪不怪。——很多人都支撑著,笑赴黄泉,这也是中国死囚的精神。最后一场戏。 

「不过这帮人虽是五花大绑,还笑得很嚣张,不可一世,又讨香烟,还唱歌——」 

「唱「高!高!高!」一个补充。 

公安取笑民工: 

「甚麽「高!高!高!」,是「Go!Go!Go!」——这是以前《世界杯》主题曲。」 

那天,阳光灿烂。 

行刑的刽子手,一律取出一副墨镜全都戴上。不知是忌讳?抑或怕刺目? 

最凶悍的主犯、在那当儿,猛一回过头来狠狠盯一眼。可绳索太紧,只一瞥,便被押送去枪决地点,悉数下跪。 

犯人的家属、群众们,都站在山头远处观看打靶。民工们也停住了活儿,凑热闹去。 

犯人跪在一个洞穴之前。刽子手的心得,都能有准确测量:背心开枪,血往前喷,他刚好一仆,伏倒在地,血便流渗在洞穴中,不会四溅。而洞穴的容量又足够盛载。 

一枪致命,大功告成。 

不知如何,有一个,命好硬,刽子手近距离,背心再补一枪,他痛苦万状疯狂挣扎,仰面抽搐一阵,才伏法死去。 

气焰摄人的死囚,断气前有三秒钟,正正面向刽子手,嘴角牵动。 

Go!Go!Go!…… 

行刑之後,所有「面目模糊」的刽子手,木然地,随手把墨镜除下,扔在地上,然后收队。尸体由件工收拾,速运火葬场。过程俐落。 

这批墨镜,一次即弃? 

何等浪费  

「打靶」的戏散了,群众走近,贪心地抢拾地上遗留的墨镜。 

许强也跑上前,捡了一副。他还得意地笑: 

「正好,送我对象一个礼物。合用得很呢!」 

八点钟,他喜孜孜告诉她这事。 

之后,或许无聊,自己给戴上,照照镜子玩儿。 

  之后,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是我!」 

  一副死亡之前留最后影像的墨镜,被「谁」误认了?索命时找错人了? 

此案至今未破……。 

  
3:02am 「李碧华」 





「铃——铃」 

是凌晨3:02。徐咏雯怔仲地,犹豫地拎起听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换了电话号码,你究竟是谁?——」 

「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来了!不要!」 

她马上搁起听筒。同一时间,把电话线拔掉。 

天气转凉了,夜凉如水,还似冰。徐咏雯自心底颤抖。不可能! 

三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这个扰人清梦的无头电话。也在凌晨三时零二分。那时她没有睡,在等电话。虽然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打来的了。 

潜在的渴望,令她无法人梦、生怕熟睡了,错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机会。 

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以为是志坚的来电。连洗澡也赶快,但每个晚上空等到三点钟。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她见阿云多过见自己。心痛时学着喝酒,不是啤酒,是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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