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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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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子一点权威犹在。她还是被尊为“金司令”的,只趁有风好驶帼。 
  未几,狱吏二人,把云开押出来。他已受过刑,半昏迷。她二话不说,一下手势。 
  部属领去欲出。军官面有难色。 
  “芳子小姐——” 
  她脸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寿辰生事,分明与我作对。得,这桩事儿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楼大样地离去了。 
  云开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艰难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身陷的黑暗渐渐散去。 
  当他苏醒时,哆喀了一下,因为失血太多,冷。只一动,所有的痛苦便来攻击了,全身像灌了铅,腿部特别重,要爆裂一样。 
  他痛得呻吟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他躺在高床软枕中。 
  精致而华丽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挂了浮世绘美人画,微笑地注视着房中的三个人。 
  三个人? 
  气氛变得柔靡。 
  一个瞎眼的琴师,在房中一隅,弹奏着三味线。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谁知人间发生什么事?谁知同在的是什么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声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丝睡饱——说是白,其实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图把无意地闯进它身体内的砂粒感化,遂不断地挣扎,分泌出体液,把它包围,叫它浑圆,那一种晶莹的,接近白的颜色。 
  医生已收拾好工具,离去了。 
  女人坐在床边,拎着一杯酒,看着床上的男人。 
  看一阵,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在他身边。——天地间有个证人,她刻意摆放在这里,三味线流泻出无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静静地,欣赏着他的呻吟。 
  止痛针药的效力过了。 
  云开呻吟更别。 
  芳子拿出她的针筒,开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温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结实有力。或者它会坚实凌厉,但此刻,它只软弱如婴儿。 
  她轻轻拨开衣裤,抹去血污。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一条强壮的青绿色的蛇。 
  她把针尖对准,慢慢地、慢慢地,吗啡给打进去。 
  云开微微抽搐一下。 
  一阵舒畅的甜美的感觉,走遍全身了。 
  如烟如梦,把他埋在里头,不想出来。 
  芳子终于把一简液体打完了。 
  她爱怜地,为他按摩着针孔。——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孔。 
  云开的剧痛又止住了。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此刻他特别的软弱,是的,如婴儿。 
  神智还没完全清醒,所以没力气骗自己。——眼前的女人可爱! 
  解除了一切挂虑、束缚、顾忌、敌意,忘记身份。如春风拂过,大雪初融,是这样的感动。青壮的男人,因为“药”吗?抑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来,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边的乳房上,隔着一重丝。 
  芳子只觉天地净化,原始的感触。 
  忽然她像个母亲呢。 
  云开沉沉睡去了。 
  像个母亲,把叛逆的婴儿哄回来。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么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绷紧的脸,祥和起来。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若一辈子空空荡荡地过了,也有过这样的一夜。 
  芳子凝视他,轻抚他的脸,堂正横蛮的脸。 
  她低唤着: 
  “阿福!”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三千世界,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直至电话铃声响了。 
  她自一个迷离境界中惊醒。 
  梦醒了。异国的语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第二章(六) 
  天津日租界的“幸鹤”,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经验。他来中国,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贵的馆子。店前悬了两个把鳃鼓得圆圆的河豚灯笼。 
  宇野骏吉今儿晚上把它包下来,因为来了肥美的河豚,当下他宴请了劳子。 
  她有点愕然。 
  他“找”她,有什么事?——是云开的事吗?得好生应付呢。 
  河豚的鳍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烫好的清酒中,微黄半热,一阵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举杯。 
  “干爹!” 
  宇野骏吉拧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点怨: 
  “如果是常常见面的话,胖瘦不那么轻易发觉的。” 
  他把一着带刺的鱼皮挟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望定她,轻描淡写:“听说你把一个革命分子带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 
  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荆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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