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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李碧华作品集-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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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 
  云开耿直地表明立场: 
  一关东军的得力助手,但凡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听过了,金司令!” 
  他很强调她的身份。 
  女人笑: 
  “叫我芳子。” 
  “我不习惯。” 
  芳子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一直记得你。想不到几年之间你就红了!” 
  他没来由地气愤——一定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她。他情愿是另外一个,故格外地不快。只讽刺地:“你也一样——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他心里有两种感觉在争持不下,只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穿了。 
  “叫我来干嘛?” 
  芳子把酒杯递到云开面前,媚惑又体贴地,侧着头:“请你来喝杯酒,叙叙旧。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起霸’?功架十足呢。” 
  云开但一手接过,放在小几上。 
  “谢了!” 
  一顿,又奋勇地补充: 
  “怕酒有血腥味。” 
  “这样子太失礼了,云先生。” 
  芳子含笑逗弄着这阳刚的动物,不慌不忙,不温不怒。 
  云开无奈拎起杯子,仰天一饮而尽,然后耿直地起立。 
  他要告辞了,留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 
  “金司令我得走了。赶场子。” 
  “重要么?” 
  “非常重要!”他道,“救场如救火,唱戏的不可以失场,对不起观众哪。我们的责任是叫他座子的观众开心。” 
  她嗔道: 
  “不过,倒叫我不开心了!” 
  她没想过对方倔强倔傲,不买她的帐。一直以来,对于男人,她都占了上风,难道她的色相对他毫无诱惑吗? 
  无意地,她身上的衣服扯开一个空子,在她把它扯过来时,露得又多一点。 
  云开没有正视: 
  “这也没法子了!” 
  他是立定主意拒人千里了? 
  芳子上前,轻轻拖着他的手,使点暧昧的暗劲,捏一下,拉扯着:“我不是日本女人——我是中国女人呀!” 
  “金司令,什么意思?” 
  他被她的动作一唬,脸有点挂不住,臊红起来。 
  她一似赤炼蛇在吐着信儿,媚入骨缝,眼眯着,眉皱着。忽地又放荡地笑起来:“哈哈!你不知道么?中国女人的风情,岂是日本女人比得上?” 
  云开心上,有一种他没经历过的滋味在辗转,这真是个陷阱,万一掉进去,他就永不超生了。 
  见她步步进逼,云开一跤跌坐沙发上,急起来,一发粗劲,把她推开:“金司令——”“我吧!”她瞟着他,“我喜欢听人说出心里的话!” 
  这根本是“色诱”!云开只觉受了屈辱,眼前是张笑盈盈的卖国的脸,他火了:“心里的话最不好听!金司令,别说是你来嫖我,即便让我嫖你,也不一定有心情2”云开一个蜈蚣瞻,夺门待出,走前,还拱手还个字艺:“多多得罪,请你包涵!”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芳子维持她跌坐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目送着这憨厚的小子。他年轻跃动的生命——他刻意地,令自己生命中没有她。目中无人。他瞧不起她? 
  芳子原来还想问: 
  “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秘密么?——” 
  她没机会了。 
  是一个混迹江湖跑码头的戏班小子坍她的台,让她碰了钉子。 
  芳子只阴险一笑,懒做地起来,走到电话座前,拎起听筒,摇着……云开在回戏院子的路上,只道自己做得漂亮。 
  他就是那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美猴王?想那戏文之中,五帝因它身手不凡,拟以天上官爵加以羁鹿,封“齐天大圣”,但它不受拘束,不但偷桃盗丹,还我自由,而且勇战天兵天将,什么二郎神、十八罗汉。育面兽、小哪吁、巨灵神,甚至妖统女将…,都在它软把硬攻下败阵。 
  他觉得自己就是“它”。 
  一路上还哼起曲子来。 
  到了戏院子,一掀后台的帘子,土布围困着戏人的世界,自那儿“脱胎换骨”。 
  ——他一看,愕然怔祝 
  整个的后台,空无一物! 
  什么都没有。 
  人影儿也不见。 
  云开勃然大怒。 
  乌亮的短发粗硬倒竖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一、一是她! 
  他咬牙切齿,鼻孔翁动,脸红脖子粗的,如一呼待喷发的火山,气冲冲往回走——他又挺立在川岛芳子的踉前了。 
  垂着的两手,紧握拳头,恨不得… 
  芳子只好整以暇: 
  “你回来啦?” 
  她一笑: 
  “云开,今儿晚上我是你唯一的观众,你得好好地表演,叫我开心!” 
  她就是要他好看,孙悟空怎么逃出她如来佛祖的掌心呢? 
  云开双目烧红,倔强万分: 
  “我们唱戏的也有尊严,怎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今儿晚上没心情演,你最好还我吃饭家伙,抖出去,金司令是个贼,忒也难听!” 
  芳子一听,马上变了脸: 
  “哼!在我势力范围以内。我让你演,你才有得演,拆了你的台,惟有在我府上搭一个——”他更拧了:“把班里东西还我肝’芳子冷笑一声,示意手底下的人:“全都给拎出来!” 
  未见,乐器、把式、切末、戏衣…都抬将出来,还提了好些人:琴师、鼓手、班子里头扮戏的待儿们。 
  她懒洋洋地: 
  “演完就走吧。” 
  “不!”云开盛怒,看也不看她一限,傲立不惧:“我不会受你威胁!” 
  芳子娇笑,瞅着他,像游戏玩笑: 
  “这样子呀,那我打啦——” 
  云开以为她要命人对付他,大不了开打比划,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连忙扎下马步,摆好架势,准备厮杀一场也罢,他是绝不屈服的! 
  不过后进忽传来一声声的惨叱呻吟。 
  云开一听,脸色变了。 
  原来一个班中的老琴师被他们拉下去,用枪托毒打。 
  云开仍屹立着,不为所动。但他心中万分不忍,”每一下落在皮肉上的闷击,都叫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又一下…芳子再使眼色,又一人被拉下去。 
  毒打更烈。 
  他们没有求饶,是因为一点骨气。 
  但云开—— 
  “住手!” 
  他暴喝一声。 
  面对的,是芳子狡猾而满意的笑靥。 
  她赢了! 
  你是什么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识抬举。任你骨头多硬,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来一嘲闹天宫”? 
  带伤的老琴师在调弦索。没有人做声。 
  这是场屈辱的表演。 
  云开抡起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金箍律——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它。 
  ——真要表演给这女魔头一人欣赏? 
  一个班里的兄弟,过来拍拍他肩膊,表示体谅,顺势一推,他上场了。 
  锣鼓依旧喧嚣,但有在人屋檐下的怨恨。美猴王在戏里头所向无敌,现实中,他为了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筋斗翻不出五指山。 
  芳子半倚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恣意极目,目光在他翻腾的身子上的溜转,看似欣赏,其实是一种侮辱。 
  至精彩处,她鼓掌大叫:“ 
  “好!” 
  云开充满恨意,但没有欺常凉伞虽破,骨架尚在,他总算对得起他的“艺”。 
  演罢短短的一折,她满意了。把一大叠钞票扔在戏箱上:“出堂会,我给你们双倍!” 
  云开一身的汗,取过一把毛巾擦着,没放这在眼内,自牙缝中进出:“我们不收!” 
  “哎——”芳子笑了,“收!一定得收下!待会别数算金司令仗势拖欠你们唱戏的。 
  哈哈哈!” 
  她与他,负气地对峙着。 
  说真个的,芳子自己何尝高兴过?她不过仗势,比他们高压得一时半刻——但,到底得不到他向着她的心。 
  付出了大量的力气和心血,结果只是逼迫他一场,顶多不过如此。 
  但她不可能输在他手上。 
  这成何体统?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可惜大家走到这一步了。 
  芳子当下转身进去,丢下一个下不了台的戏。 
  她分明听到一下—— 
  是云开,一拳捶打在镜子上,把他所有的郁闷发泄,镜子马上碎裂。摊子更加难以收拾了。 
  云开一手是淋漓的鲜血和玻璃碎片。 
  人声杂沓细碎,尽是劝慰: 
  “算了算了!” 
  “云老板,快止血,何必作贱自己?”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唉!” 
  “大伙明白你是为了我们——” 
  “谁叫国家不争气,让日本走狗骑在头上欺负?”……人声渐冉。芳子一人,已昂然走远。 
  云开咬牙: 
  “好!我跟你拚上了!” 
  芳子昂然走远,到了热河。 
  热河省位于奉天省与河北省之间,它是一片盛产鸦片的地土,财富的来源。 
  满洲国成立以后,东北三省已在日人手上。热河,顺理成章,是他们觊觎之物。 
  第二章(五) 
  一九三二那年七月,关东军官吏石本在北票、锦州一带旅行时突然失踪,日军用看一贯的藉口,扬言是遭中国抗日义勇军绑架,为了营救,挥军进入热河虱。 
  战役进行侵占,自营口、山海关,至热河、承德。不久,日方单方面发表了“热河省乃满洲国领土”的声明。声明随着空投炸弹,于南岭爆发。 
  无数头颅被砍杀,热河失陷了! 
  芳子作为关东军“中国童话”的女主角,金壁辉司令,遂率领着她手底下五千安国军,和一批超过十万日元的军费,插手热河局势。 
  大局没有定:持续好一段日子。 
  日本人都明白:没有一个中国人,打心里希望与那侵略国士的外敌“亲善”。什么“日满亲善”只是个哄骗双方的口号。 
  即使一省一省的并吞,抗日情绪更高涨,都是壮硕的中国男儿——所以他们采取一个最毒辣的方式:壮丁被强行注射吗啡针,打过这种针,痛深了,人也就“作废”。堂堂男子汉,一个个论为呵欠连连的乞丐,凭什么去抗日报国? 
  川岛芳子正陶醉于她的权力欲望中,知悉中国男儿非死即废吗? 
  说到她手下的安国军,其实也很复杂,它不是正规军队,只募集而来,质素参差,什么人都有。作为总司令,只是一个“优美的姿态”吧。 
  热河被侵占而未顺眼。 
  芳子顶着这个军衔,往热河跑了几圈。 
  她主要的任务,不外是向叛军劝降,于士兵跟前演说,满足表演欲。 
  她最爱子军营中,讲台麦克风前,发表冠冕堂皇的演说了。只有在此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地聆听。她慷慨激昂:“热河其实是满洲国领土,应该归满洲国统治。我们军人到前线,不是为了征服,不是想发生战争,只为流离失所的中国人,得不到同情的满洲黎民做事,令他们有归属感,共同建设乐土,便是本司令莫大的欣慰!” 
  士兵鼓起掌来,芳子踌躇满志: 
  “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我亲爱的部属,对我有好感,又尊敬总司令的人,我对你们作战能力有期望“砰!” 
  一记冷枪—— 
  士兵之中,有人发难: 
  “卖国贼!” 
  芳子中弹部位是左边的胸部、肩膊,伤势不轻。 
  她疼极,但勃然大怒——自己部属所放的冷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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