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草 1-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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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 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花儿真好,价儿真巧,春光贱卖凭人要!东 家嫌少,西家嫌小,楼头娇骂嫌迟了!春风潦草,花儿懊恼,明朝又叹飘零草!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卖花声里春眠觉;杏花红了,梨花白了,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淡妆也要,金钱买得春多少。买花人笑,卖花人恼,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著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的望著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 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的透了口气说:“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 头看看车里堆著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 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著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 定太迟了!”说著,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著篱笆门,目送他 踏著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提著花篮,我缓缓的走进 我的房间。才跨进房门,我就看到鹃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 鹃姨折的,这使我脸红。鹃姨坐在那儿,沉思得那么出神,以致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手 中握著我的一件衬衫(我总是喜欢把换下的衣服乱扔),眼睛定定的望著那衬衣领上绣的小 花。我站在门边,轻轻的嗨了一声,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著我,一瞬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 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然后,她喃喃的说:
“小堇!”我对她微笑。“鹃姨,你在做什么?”我问,一面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她很 快的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前进,说:
“站住,小堇,让我看看你!”
我站住,鹃姨以一对热烈的眼睛望著我,然后她轻轻的走近我,突然把我的头揽在她怀 里,紧紧的拥了我一下说:
“哦,小堇,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我怜悯起她来了,可怜的鹃姨,她孤独得太久 了。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在花与田地的乡间,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颊摩擦 她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种使人亲切的肥皂香。我说:“鹃姨,离开乡下,到台 北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她用手抚摩我的头、我的脖子,然后放开我,对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怪凄苦的,她 摇摇头说:
“我不喜欢城市。”说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门口,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愉快 的说:“小堇,今天给你杀了只鸡,等下多吃几碗饭!”
我笑笑,鹃姨走了,我开始把花拿出来,忙著剪枝,插瓶。中午时分,一个骑著摩托车 的绿衣邮差从黄土路上飞驰而来,我正和鹃姨倚门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条突然发怒的公牛, 那公牛险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终于捆住了它,那牛被绑在大柱子上,还不住的在地下踢 足,嘴里冒著白沫子。邮差的车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鹃姨接过了信,看看封 面,递给我说:“小堇,是你的信!”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来,那是端平的字迹,我 抢过信封,把它贴在胸口,顾不得鹃姨怀疑的目光,也顾不得掩饰我的激动情绪。我冲进了 我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立即拆开了信封,倒在床上细看。
这是一封缠绵细腻的情书,一上来,他责备我的不告而别,说是“害苦了他”,然后他 告诉我他怎样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贿赂小弟说出我的地址,他说找不到我,他于什么都无情无 绪了,最后他写:乡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待那么久?赶快回台北来吧,
我有一大堆计划等著你来实行,别让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回台北。门外有人敲门,我慌忙把信塞到枕头底 下,起来打开门,鹃姨含笑的站在门外说:“谁来的信?男朋友吗?”
我的脸发热,掩饰的说:
“不是。”鹃姨也没有追问,只说:“来吃饭吧!”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为 我杀的鸡也淡然无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舍。我想立即整装回台北,又觉得对此地 有点茫然的依恋,不知道是鹃姨的寂寞使我无法遽别,还是花圃的花儿使我留恋,反正,我 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终于忍耐不住,对鹃姨说:
“鹃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鹃姨正在梳头,听到我的话,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转过身 来望著我,呆呆的说:
“小堇,是鹃姨招待得不好吗?”
我大为不安,咬了咬嘴唇说:
“不是的,鹃姨,只是我有一点想家。”
鹃姨对我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并不望我,却直视著窗外,眼睛显得 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小堇,你家里的人拥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 几天给我吗?小堇,伴著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让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贝湖、西 子湾……都满好玩的,只是多留几天吧。”我抱住她的腰,紧紧的偎著她,叫著说:
“哦,鹃姨,我很爱这儿!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暑假过完!”
四
月光,好得使人无法入睡,整个广场清晰得如同白昼,那缕箫声若断若续的传来,撩人 遐思。我悄悄的打开门,轻轻的溜到门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脚上是从台北带来的绣花拖 鞋。循著箫声,我向花圃走去,风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篱笆门半掩半阖,我闪身入内,跟踪著箫声向前走,猛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我 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盏花边的草地上,用一对炯炯发亮的眸子盯著我。我站定,对他笑 笑。他坐起身来,粗鲁的说: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黑漆漆的,不怕给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为什么要怕蛇?”我说,想在草地上坐下去。“别坐!草上都是露 水!”他说。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实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摆也湿 了一截。他拦住我,脱下了他的衬衫铺在地上,让我坐。我说:
“你不冷吗?”他耸耸肩,算是答复。
我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箫来,这是用一管竹子自制的,手工十分粗糙,没想 到这样一根粗制滥造的箫竟能发出那么柔美的声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的望著阿德那张黝 黑而缺乏表情的脸,静静的说:
“阿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愣愣的说:“我的什么故事?”
“你别瞒我,”我说:“你骗得了鹃姨,骗不了我,你为什么甘愿到这乡下来做一个花 匠?好好的大学毕业生,你可以找到比这个好十倍的工作!到底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吗?”
他望著我,眼光是研究性的,发生兴趣的。然后,他摇摇头说:“什么都不为,没有女 孩子,没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自 然。我讨厌都市的百相,讨厌钻营谋求,讨厌勾心斗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变得简单、我 就爱这种简单。”
我摇头。“一般青年不是这样的,”我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原因,那么你太反常 了。现在的人都是大学毕了业就想往国外跑,到纽约、到伦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荣中 心去,没有人是像你这样往台湾的乡野里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吗?”他在月光下审视我。月色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我 们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梦想也是出国?”
“出国未尝不是一条路,台湾地方小,人口越来越多,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青年无法 发展,自然就会往国外跑,何况欧美的物质文明毕竟是我们所向往的。不过,你要我为出国 奔走、钻营,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么?”他问,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结婚,生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坦率的说出了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份秘密。 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伪装,可是在别人面前,我一定要把这可笑而平凡的念头藏起 来,去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国大计划。“结婚,生孩子。”我重复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 杂草。“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生活,拥有一堆淘气的小娃娃,越淘气越好。”我笑了。“那 么,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台湾也好,国外也好。”
“有对象了吗?”他问。
“对象?”我想起端平,那温文的面貌和乌黑深邃的眼睛,心底一阵躁热。接著,我发 现什么的叫了起来:“哦,我在问你的故事,倒变成你在问我了,告诉我,阿德,你没有恋 爱过吗?”“没有。”他肯定的说:“跟你说吧,我有个木讷的大毛病,在学校读书的时 候,同学们给我起一个外号,叫我红萝卜。”
“红萝卜?为什么?因为你皮肤红吗?”确实,他的皮肤是红褐色的。“不止于此,主 要,我不能见女孩子,我和女同学说话就脸红,女同学见到我就发笑,我也不知她们笑些什 么。结果,一看到女同学我就逃走。”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他继续说:
“更糟的是,我变成了女同学们取笑的目标,看到我,她们就叫我来,乱七八糟问我些 怪问题,看著我的窘态发笑。继而男同学也拿我寻开心。我真恨透了那些人,恨透了和人接 触,我怕见人,怕谈话,怕交际,怕应酬。于是,受完军训后,我就选择了这个与植物和自 然生活在一起的工作。从此,我才算是从人与人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我不笑了,抱住膝望著他说:
“可是,阿德,我觉得你很会说话!”
“是吗?”他似乎轻微的震动了一下。
我没有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圃里吗?”
“是的,我喜欢躺在这草地上。”
“做些什么呢?”“不做什么,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说:“听花草间的谈 话。”“什么?”我叫:“花草怎会谈话?”
“会的。”他说:“花有花的言语,如果你静静听,你会听到的。”“决不可能!”我 说。“试试看!”他微笑的说:“别说话,静静的坐一会儿,看你能听到什么?”我不说 话,我们静静的坐著,我侧耳倾听,远处有几声低档的鸟鸣,近处有夜风掠过草原的声音, 不知是那儿传来模糊的两声狗吠,草间还有几声蛐蛐的彼此呼唤声。夜,真正的倾听起来却 并不寂静,我听到许多种不同的声音,但是,我没有所到花语!“怎么?你没听到什么 吗?”他问。
“没有!”我皱皱眉说。
“你没听到金盏花在夸赞攻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 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棒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