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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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别班分,而道著矣。仁义忠孝之名,刑政礼乐之制,皆
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於樵汲,
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
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
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至於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
积至於千百,则人众而赖於幹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於率俾,必推
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
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
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继之者善,成之者
性。是天著於人,而理附於气。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
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
已矣。人之初生,至於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师,分州画野,盖必有所需而后从
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而救之。羲、农、轩、颛之制作,初
意不过如是尔。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譬
如滥觞积而渐为江河,培塿积而至於山岳,亦其理势之自然;而非尧、舜之圣,
过乎羲、轩,文、武之神,胜於禹、汤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
渐形而渐著者也。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见
为治化不同有如是尔。当日圣人创制,则犹暑之必须为葛,寒之必须为裘,而非
有所容心,以谓吾必如是而后可以异於圣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齐名前圣也。此
皆一阴一阳往复循环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为一阴一阳之道也。一阴一阳往复循
环者,犹车轮也。圣人创制,一似暑葛寒裘,犹轨辙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
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
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
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
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於圣人,斯为
贤人。学於贤人,斯为君子。学於众人,斯为圣人。非众可学也,求道必於一阴
一阳之迹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迹既多而穷变通久之理亦大备。
周公以天纵生知之圣,而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
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於众人之
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於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纵
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时,而
冬令告一岁之成,亦其时会使然,而非冬令胜於三时也。故创制显庸之圣,千古
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独也。时会适当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为周公,毋乃悖於孟子之指欤?
曰:集之为言,萃众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
而得天子之位,经纶治化,一出於道体之适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适当帝全王
备,殷因夏监,至於无可复加之际,故得藉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
斯乃所谓集大成也。孔子有德无位,即无从得制作之权,不得列於一成,安有大
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逊於周公也,时会使然也。孟子所谓集大成者者,乃对
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学者疑孔子之圣,与三子同,无所取譬,譬於
作乐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说,可以对三子,而不可以尽孔子也。以之尽孔子,
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轩、尧、舜以来之大成,周公固学於历圣而集之,
无历圣之道法,则固无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
尝学於伯夷、尹、惠,且无伯夷、尹、惠之行事,岂将无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
之言,各有所当而已矣,岂可以文害意乎?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今人皆嗤党人不知孔子矣;
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谓天纵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拟议,而为一定之名也,於
是援天与神,以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见,何以异於党人乎?天地之大,可
一言尽。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或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
学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别无所学乎?曰:非有学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
群圣之成,则周公之外,更无所谓学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
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
武”,周公之业也。一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再则曰:“甚矣吾衰,
不复梦见周公。”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
从周。”哀公问政,则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问“仲尼焉学?”子
贡以谓“文、武之道,未坠於地”。“述而不作”,周公之旧典也。“好古敏求”,
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
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
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
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
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
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
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
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
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
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
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
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
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
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
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
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
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
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
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
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
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
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
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
《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
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
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大传》之所称述,则知
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
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
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
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
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
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
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出於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
身皆无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后,不复涉於人世哉?学《易》原於羲画,不必同
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
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
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易》之
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於《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书》在
外史,《诗》领大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三代以前,
《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专
称为载道之书者。盖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
於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夫子述
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
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
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讬之
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
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
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耳。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
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其后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
司守一时之掌故,经师传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历代相传,
不废儒业,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
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
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
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大道之隐也,不隐於庸愚,而隐於贤智之伦者
纷纷有见也。盖官师治教合,而天下聪明范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无越思。
官师治教分,而聪明才智,不入於范围,则一阴一阳,入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