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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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以谓隐微之创见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极,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
尧、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见有以异於向者之所见,而其
所云实不异於向之所云也。故於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皆其平而无足
奇者也。
酤家酿酒而酸,大书酒酸减直於门,以冀速售也。有不知书者,入饮其酒而
酸,以谓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遗其物,主家追而纳之,又谓主人之厚己也。屏
人语曰:“君家之酒酸矣,盍减直而急售?”主人闻之而哑然也。故於是非而不
致其思者,所矜之创见,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尧、桀固无庸辨矣。然被尧之仁,必有几,几於不能言尧者,乃真是尧之人
也。遇桀之暴,必有几,几於不能数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尧、桀,
犹推始於几,几不能言与数者,而后定尧、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
言是非也。真知是尧非桀者,其学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尧非桀也。
是尧而非桀,贵王而贱霸,尊周、孔而斥异端,正程、朱而偏陆、王,吾不
谓其不然也;习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陆
天人性命之理,经传备矣。经传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尝不一者,其理著於
事物,而不讬於空言也。师儒释理以示后学,惟著之於事物,则无门户之争矣。
理,譬则水也。事物,譬则器也。器有大小浅深,水如量以注之,无盈缺也。今
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论水之挹注盈虚,与夫量空测实之理,争辨穷年,
未有已也,而器固已无用矣。
子夏之门人,问交於子张。治学分而师儒尊知以行闻,自非夫子,其势不能
不分也。高明沉潜之殊致,譬则寒暑昼夜,知其意者,交相为功,不知其意,交
相为厉也。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
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然谓朱子偏於道问学,故
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於支离;谓陆氏之偏於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
陆氏之流於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
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若西山、鹤山、东发、伯厚诸公
之勤业,然后充其所见,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
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问其何为不学问,则曰
支离也。诘其何为守专陋,则曰性命也。是攻陆、王者,未尝得朱之近似,即伪
陆、王以攻真陆、王也,是亦可谓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但门户既分,
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必窃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
密,陆、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
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即自命朱氏以
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
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黄、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务为实学,则自无暇及
於门户异同之见,亦自不致随於消长盛衰之风气也。是则朱子之流别,优於陆、
王也。然而伪陆、王之冒於朱学者,犹且引以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
受矣。
传言有美疢,亦有药石焉。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伪陆、
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朱学之忧也。盖性命、事功、学问、文章,合而为一,朱
子之学也。求一贯於多学而识,而约礼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诸经解义不能
无得失,训诂考订不能无疏舛,是何伤於大礼哉?且传其学者,如黄、蔡、真、
魏,皆通经服古,躬行实践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从而附会,是亦足
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弃置一切学问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
因而斥陆讥王,愤若不共戴天,以谓得朱之传授,是以通贯古今、经纬世宙之朱
子,而为村陋无闻、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义不能无得失,考订不能无疏舛,
自获麟绝笔以来,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陆、王之伪,而自命学朱者,乃曰:墨守
朱子,虽知有毒,犹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实兼孔子与颜、曾、孟子之所长。噫!
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忧当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气。”不动心者,不求
义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权舆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义理,而又
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为是非,如佣力佐斗,知争胜而不知所以争也。故攻人则不遗
馀力,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为何如,则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
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别,以为优於陆、王矣。然则承朱氏之俎豆,必无失
者乎?曰:奚为而无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与
朱氏为难,学百倍於陆、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门之从学,充其所极,朱子不免
先贤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学,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
之号为通人达士者,亦几几乎褰裳以从矣。有识者观之,齐人之饮井相捽也。性
命之说,易入虚无。朱子求一贯於多学而识,寓约礼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
实而难;虽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谓无失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
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
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
也。自是以外,文则入於辞章,学则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
矣。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
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於识而气荡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
忘其所自矣。夫实学求是,与空谈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经易失,如天象
之难以一端尽也。历象之学,后人必胜前人,势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贬羲、和,
不知即羲、和之遗法也。今承朱氏数传之后,所见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
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盖其所见,能过前人者,慧有馀也。抑亦后起之智
虑所应尔也,不知即是前人遗蕴者,识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慑一
世之通人达士,而从其井捽者,气所荡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为气所动也。
攻陆、王者,出伪陆、王,其学猥陋,不足为陆、王病也。贬朱者之即出朱学,
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质,言行交推;世有好学而无真识者,鲜不从风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言一成而人之观者,千百其意焉,故
不免於有向而有背。今之黠者则不然,以其所长,有以动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
短,不可以欺也,则似有不屑焉。徙泽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可以知而不
必且为知者,则略其所长,以为未可与言也;而又饰所短,以为无所不能也。雷
电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键箧以固之,标帜以巿之,於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
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千
变无穷也;故以笔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从矣。夫略所
短而取其长,遗书具存,强半皆当遵从而不废者也。天下靡然从之,何足忌哉!
不知其口舌遗厉,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於道也。语云:
“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其人於朱子盖已饮水而忘源;及笔之於书,
仅有微辞隐见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见恶於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
习闻口舌之间,肆然排诋而无忌惮,以谓是人而有是言,则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
故趋其风者,未有不以攻朱为能事也。非有恶於朱也,惧其不类於是人,即不得
为通人也。夫朱子之授人口实,强半出於《语录》。《语录》出於弟子门人杂记,
未必无失初旨也。然而大旨实与所著之书相表里,则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
口耳之言。是表里如一者,古人之学也。即以是义责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远
矣,又何争於文字语言之末也哉。
【附录】 书朱陆篇后(据刘刻《遗书》卷二)
戴君学问,深见古人大体,不愧一代钜儒,而心术未醇,颇为近日学者之患,
故余作《朱陆》篇正之。戴君下世今十馀年,同时有横肆骂詈者,固不足为戴君
累。而尊奉太过,至有称谓孟子后之一人,则亦不免为戴所愚。身后恩怨俱平,
理宜公论出矣,而至今无人能定戴氏品者,则知德者鲜也。凡戴君所学,深通训
诂,究於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
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於天人
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戴见时人之识如此,遂离奇其说曰:“余於训诂、声韵、天象、地理四者,如肩
舆之隶也。余所明道,则乘舆之大人也。当世号为通人,仅堪与余舆隶通寒温耳。”
言虽不为无因,毕竟有伤雅道,然犹激於世无真知己者,因不免於已甚耳,尚未
害於义也。其自尊所业,以谓学者不究於此,无由闻道。不知训诂名物,亦一端
耳。古人学於文辞,求於义理,不由其说,如韩、欧、程、张诸儒,竟不许以闻
道,则亦过矣。然此犹自道所见,欲人惟己是从,於说尚未有欺也。
其於史学义例、古文法度,实无所解,而久游江湖,耻其有所不知,往往强
为解事,应人之求,又不安於习故,妄矜独断。如修《汾州府志》,乃谓僧僚不
可列之人类,因取旧志名僧入於古迹。又谓修志贵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则
识解渐入庸妄,然不过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尝遇戴君於宁波道署,居停
代州冯君廷丞,冯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时冯氏诸昆从,又皆循谨敬学,钦戴
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则故为高论,出入天渊,使人不可测识。人询班、马二史
优劣,则全袭郑樵讥班之言,以谓己之创见。又有请学古文辞者,则曰:“古文
可以无学而能。余生平不解古文辞,后忽欲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
覆思之,忘寝食者数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为文者,振笔而书,不假
思索而成,其文即远出《左》、《国》、《史》、《汉》之上。”虽诸冯敬信有
素,闻此亦颇疑之。盖其意初不过闻大兴朱先生辈论为文辞不可有意求工,而实
未尝其甘苦。又觉朱先生言平淡无奇,遂恢怪出之,冀耸人听,而不知妄诞至此,
见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戴君学术,实自朱子道问学而得之,故戒人以凿空言理,其说深探本原,不
可易矣。顾以训诂名义,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丑贬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