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读书选集-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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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重要体裁”的齐全是很值得分析的,它意味着以“叙述”为主的史学著作在体裁上已经很难再变出什么新的花样了,同时也预示着我们如果继续用“体裁变化”——“史学发展”这个模式来观察以后的史学变化,必定会感到十分茫然。
依我们的“后见之明”,在传统的“叙述”之外,宋代史学还存在着一些其他的可走之路。这些路可能起初并不很显眼,但在以后的岁月里会越走越宽广。我们知道,司马光写《通鉴》时,还写了三十卷的《通鉴考异》(以下称《考异》)。在《考异》中,司马光对他所依据的各种史料仔细对比,详加考证,最终确定史料的取舍,并把取舍的理由写下来。很多学者都注意到宋代有考据的风气,除司马光《考异》外,如刘的《东汉刊误》、王应麟的《困学纪闻》、《汉书艺文志考证》、《通鉴地理考证》、《汉制考》等等,也都是这方面的著作。此外,如洪迈、叶适也都有考据之作。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曾经说:“《困学纪闻》为清代考证学先导。”其实,这“先导”当中也应包括宋代其他的考据著作。从史学演变的角度看,《考异》的重要性可能并不在《通鉴》之下。如果说《通鉴》是旧有编年体史书的最高峰,是对过去的总结,那么《考异》则更多地是指向了未来。
宋代读史风气浓厚,有关读史方法的议论也很多。程颐说:“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须要识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程氏遗书》十八)朱熹说:“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朱子语类》卷十一)吕祖谦说:“读史先看统体,合一代纲纪风俗消长治乱观之,如秦之暴虐、汉之宽大,皆其统体也。……统体,盖谓大纲,如一代统体在宽,虽有一两君稍严,不害其为宽。一君统体在严,虽有一两事稍宽,不害其为严。”(《东莱文集别集》卷十四,《读书杂记三读史纲目》)他们关注的是应该如何分析史书中所记载的历史,而不再是仅仅从文本的角度去评价史书的“其事”、“其文”。宋代学者的这些读史心得很多都被记录了下来,从而形成了单独的一类史学著作。在《四库提要》史评类著作中,唐代只有《史通》一部,而宋代则明显增多。史论,古已有之,《左传》“君子曰”、《史记》“太史公曰”,一直到《通鉴》的“臣光曰”都是史论。但这些史论都是附着在史书上面的,而宋代的变化则是出现了大量脱离了史书的独立的史论之作(前代也有独立的史论,如诸葛亮《论前汉事》,但数量很少)。这实际上与前述《考异》的情形一样。考据也是古已有之,以往史家写史的时候,也必定会在史料的鉴别取舍上面下一番功夫,在注释家的注释中也或多或少总有一些考据的成分,但将这些考据成果独立成书,是宋代才有的现象。考据、史论渐渐从史书内部分离出来,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变化,它说明史学在“叙述”之外,又有新的领域出现了。这些领域到明清就逐渐成了史学当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除考据、史论之外,宋代还有一部书很值得分析,这就是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宋史》“袁枢本传”称:“枢常喜诵司马光《资治通鉴》,苦其浩博,乃区别其事而贯通之。”他是怎样“区别其事”的呢?我们举一个例子。《通鉴》卷九至卷六十八记载两汉历史,袁枢则将其分为《高祖灭楚》、《诸将之叛》、《匈奴和亲》、《诸吕之变》等四十三事。这些从历史过程中提炼出来的“事”,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它在诱导着“问题”的出现。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曾对《纪事本末》体大加赞赏。他说:“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文史通义·书教下》)余英时先生对章氏这段话有过分析。他在讨论章学诚与柯林伍德的史学思想时说:“柯灵乌颇赞同艾克顿的名言,以为科学的历史家当‘研究问题而不是时代’。这一点也恰恰与章氏的观点若合符节。我们知道,章氏曾对袁枢的《纪事本末》体裁特致赞扬。……袁氏之体裁正合乎西方近代史学的著作形式,也是近人之治西史者所特别欣赏之一点。‘因事命篇,不为常格’正是‘研究问题’这一观念的实际表现。”(《论戴震与章学诚》)从客观上看,纪事本末体确实具有这样的特点。历史上哪些事件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又是什么?当史家试图把“历史”组织为“事件”时,这些问题便不能不考虑。可见,在史家选择“事件”的时候,“问题”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其实,不论程颐、朱熹,还是吕祖谦,他们谈论的都是“读史”应该如何如何。“读史”,已经不属于“撰写”;“读史”强调的是读史者应该如何理解历史。质言之,“读史”者已经展现出了一个“研究”者的姿态。在他心中,已经有了强烈的“问题意识”。我们看苏轼的一段议论。他在讨论“历代世变”时说:“秦以暴虐,焚诗书而亡。汉兴,鉴其弊必尚宽德,崇经术之士,故儒者多。虽未知圣人,然学宗经师、有识义理者众,故王莽之乱,多守节之士。世族继起,不得不废经术,褒尚名节之士,故东汉之士多名节。知名节而不能不节之以礼,遂至于苦节。苦节之士,有视死如归者。苦节既极,故晋、魏之士,变而为旷荡,尚浮虚而亡礼法,礼法既亡,与夷狄同,故五胡乱华。”(《苏轼集》)这段议论有的地方有道理,有的地方则有些荒唐。但不论怎样,苏轼的意图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就是希望能够寻找到秦汉魏晋历史变化的逻辑。我们再看马端临的一段话。他在《文献通考》自序中说:“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他把政治史与制度史做了明确区分,认为“理乱兴衰”的政治是“不相因”的,而“典章经制”则是“相因”的。能够考虑到政治与制度的不同,并进而指出其各自特征是“不相因”与“相因”,这样的思想实在是有相当深度了。它使以往仅仅关注“事”、“文”、“义”的旧史学黯然失色。
我们接着讨论体裁的问题。钱穆先生在《中国史学名著》中讲完《文献通考》后,接着讲《明儒学案》。他开头的说明很有意思。他说:“此下我们讲明代,我想特别只举出一部书,即是黄梨洲(宗羲)的《明儒学案》。实际,《明儒学案》已不是明代的书,这书在清代才完成。这样讲来,我就在明代想不出举哪一部书来作史学名著讲。”钱穆讲中国史学名著,偏重的是史学著作的新体裁。我们知道,就传统体裁而言,明代当然也还有很多史学著作写成,如《元史》、《明实录》、《国榷》等等,但若从新体裁的角度看,钱穆却难以找到一部值得讲的书,不得已只好讲清代才完成的《明儒学案》。再往后,钱穆又讲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文史通义》是一部史学理论著作,已经不属于叙述历史的著作了。不仅钱穆如此,一般史学史著作在写到这一时期也会发生某种改变,介绍的重点除了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外,往往就是王夫之的《读通鉴论》、顾炎武的《日知录》、章学诚的《文史通义》、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等等。这些书都不是叙述历史的著作。它们接续了宋代传统,要么是考史,要么是论史,要么是二者兼而有之。史学史研究者的不自觉选择无异于告诉我们,那些继续撰写着的以“叙述”为主的传统史学著作已经不能代表这个时期史学的最高成就了,而考史、论史则渐渐成为史学的重点。赵翼《廿二史札记》中,如“汉初布衣将相之局”、“东汉功臣多近儒”、“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周隋唐皆出自武川”等许多条目,都反映出他的问题意识已经十分强烈。直到现在,很多研究者仍然可以从赵翼的“问题”中获得启发。
总而言之,宋代以后,虽然传统的“叙述”历史的著作依旧浩浩荡荡,但是在“重要体裁”基本齐全的形势下,这个方面已经难有大进展了。史学若求新变,必须另觅新途。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以考史、论史见长的史家变得日益醒目了。如果这些认识无大错,则我们可以得一结论:在“叙述”历史与“解释”历史之间,存在着一个很长的过渡阶段。这个阶段的特征就是考史、论史。
宋代以后的史学演变非常复杂,上述想法充其量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想”而已。以过分简化的方式来处理复杂的问题是十分危险的,我之所以明知故犯,或许只是因为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猜想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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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珩《读书》2006年第5期
古人对“天下”的理解,大致没有跳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圈子。天下有多大?除了身体所至,目力所及,其大体概念还是需要得之于舆图。这样一来,五岳四渎,茫茫九州,“天下”即可了了。因此古人向来重视舆图的作用。史可察古鉴今,纵向地推延数千年兴亡,而图则可划定不同时期的地域空间环境,以不变而言,是山川地貌;以变者而言,是疆界政区。以此为依托,可以整体或局部地用于军事、政治、经济,乃至行程胜迹、民族迁徙、文化衍变等等。
中国地图的历史可远溯至商、周之时,这里还仅仅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地图,至于某些局部的地理性标识,大概可以推至远古时期。《周礼》记录大司徒的职务就有掌管地图的一项:“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后代地图的掌管归属于兵部职方司,作为军事文档的一个重要的部分。晋代裴秀曾绘制《禹贡地域图》十八篇,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四十七镇,每镇卷首皆有地图,可惜今已佚不存。据说现存最早的地图是出土马王堆的汉墓帛绘地图。而以文字表述的地理书或专著更是不胜枚举,如《括地志》、《一统志》、《大唐西域记》、《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广记》、《通鉴地理通释》、《河源记》、《徐霞客游记》,直至清人的《读史方舆纪要》等等,这些著作虽为文字性叙述,又无不体现了图的概念。
不久前,北大唐晓峰教授寄来一本他的新作《人文地理随笔》,读后颇感亲切。随笔深入浅出,与其说是人文地理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