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读书选集-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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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点在哪里呢?其实谁都明白。我想说的是气魄和深度,说深度或许不需要解释,因为就思想或认识来说,现在远远低于上世纪上半叶鲁迅的那支笔。鲁迅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不亚于黑夜里的一声响雷,他的对国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性格的观察,和对阿Q这个人物的描绘,至今都无人能出其右。说气魄可能不那么好理解,但是,我想只要提一下魔幻现实主义,就可不言自明。他们的那种史诗般的气魄和对本土的深刻认识、对历史的深深挖掘,是我们不能比拟的。就是说,我们不能像卡彭铁尔那样,回到本土,回到一块无限负重的大陆的现实和历史中。更不要说像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弗那样,深深扎根于拉丁美洲的现实之中,写活了—段历史和一块地城,最终成为盖世之作。
也许在诗歌领域要好一些,但就作品的想象力和结构的复杂性来说,也不是那么乐观。与比较扎实的、犹如注入了兴奋剂一般的上世八十年代的诗歌相比,现在的诗歌更飘忽、更扑朔迷离,也更冷、更冷漠,看不出它们与我们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可能得说它只对作者自己有一些意义。因此它的功能的退化也就指日可待了。但是有一点还是要说清楚,那就是诗歌是无法做到魔幻现实主义的,诗歌最多也就是催发一下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诗歌这种非散文的特殊文本,具有抽象画的文本意图,却没有写实的功能。如果一定要说文学“爆炸”,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领域有过那么一两次,但好景不长。最终,它还悬败给了商业社会。
实际上,当文学变成了人学,变成了人的关系学,所谓话语权的问题就开始出现了,同时大话和空洞逐步占了上风;而当文学变得可有可无,所谓的终极问题就出现了,人们很愿意将文学夸大成永恒的事业,开始奢谈“斯德哥尔摩”了。但是,当我们的文本和认识低于现实,再多的话语也无法挽救。一块神秘的大陆,依然没有人去揭开它的面纱。文学本是虚构的事业,可是现在我们连虚构也把握不了,看来虚构不仅仅是才华,很可能它是知识,是真知灼见,真正的信马由缰和方法。当卡彭铁尔从巴黎返回古巴时,他背弃了巴黎的超现实主义,抛弃了满脑子的欧洲意象,但却没有放弃超现实主义的方法。他的杰作《追击》和《时间之战》,其实是对超现实主义的发扬光大和升华。正是应用了超现实主义的视点和手法,他才能得以对拉丁美洲再次发现。当然,如果要以低于现实论,症结显然不是在文学本身,而是更为广阔的知识结构或整个知识界。或许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
我想到的是,如果以从《蓝》到《百年孤独》做比,我们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们能乐观起来吗?这里,我很愿意引用《追击》和《时间之战》译者陈众议评论卡彭铰尔的一段活,作为我对我们自己的文学的展望和我对巴罗克主义写法的钟爱。他说:“在卡彭铁尔看来,美洲是—块有待认识的处女地、伊甸园、名副其实的新大陆。它神奇的本原(神奇的印第安人、神奇的黑人和神奇的——也可以说是想入非非的伊比利亚冒险家),它现实的结构(多种族、多民族、多血统、多文化多宗教的混合、远古和现代,最发达——如美国——和最落后——如印第安部落的并存)以及它光怪陆离,妙不可言的自然(连同其一切变形和共生),使美洲成为一十亦真亦幻、扑期迷离、虚虚实实、虚实相生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杂然纷呈的巴罗克世界。于是便有了阐发神奇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于是也就有了指指点点、企图描绘美洲繁复而又奇特的共生现象的新巴罗克主义。”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十日——三十一日
返回目录遥看牵牛织女星
□刘宗迪《读书》2006年第7期
七月七,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络绎时光中,原本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但是,因为有了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一天,对于中国人来说,就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日子。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千古以来,诗人们吟哦不绝的七夕诗篇,更为这个日子增添了一层哀艳的诗意,这种诗意和伤感,就像一片朦胧而凄美的月光,自古迄今,绵绵不绝,一直笼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上,笼罩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挥之不去,化解不开,让每一个中国人,到了每年的这个日期,在仰望星空,遥想岁月之时,都会愁肠千结,满眼惆怅。
大概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自己懵懂初开的某一年七夕,听自己的母亲,或者祖母,或者外婆,或者伙伴,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故事听完了,你或许会在大人的指点下仰望夜空,在灿烂的银河边找出满天繁星中最明亮的那颗星,那就是织女,织女边上还有两颗较暗的星,和织女鼎足而处,正组成了一个纺车的形状,银河的东边,也有一大两小三颗星,中间那颗明亮的就是牛郎,牛郎两边那两颗暗的就是牛郎挑着的两个孩子。“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就这样从牛郎织女的故事中,初次领略了爱情的珍贵和人世间的愁滋味。
牛郎织女的故事是如此动人,这个故事的流传又是如此久远,而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个故事把人间的悲欢离合和天上的星象联系起来,透露出一股子其他民间故事所没有的神秘气息和传奇色彩,因此,自古以来就引来学者的好奇,近世以来,更有中外学者为探究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作了不少大块小块的文章。看过几篇此类文章,也有国内学界前辈的,也有海内外神话学、民俗学名家的,但总觉难惬人意,因此早就有心把这个故事的来历考上一考。
且近来因为受西方情人节的煽动,有一班忧国忧民的民俗学者和一些心思活络的商人,也开始打起中国情人节的主意,因为背后有牛郎织女悱恻动人的爱情故事为依托,因此,七夕就被这些好人们一眼看中,文人的鼓噪加上商人的炒作,近年来七夕这个本来久已被国人冷落的节日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了,而七夕作为中国情人节的说法好像也越来越深入人心。君不见乎,前不久那个以民族风情和小资情调闻名于世的滇边小城丽江,还打出招牌说要跟雅典城联合,让欧罗巴的爱神维纳斯和东方的仙子织女结成姐妹,联袂出演,共同把丽江城打造成东方的情人天堂,把中国的七夕打造成中国的情人节。一年当中,多过几个情人节,自然不是坏事,这个世界上,多点柔情蜜意,多几个神仙眷属,总强过到处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和硝烟弥漫的敌意。但是,把七夕当成情人节来过是一回事,本来的七夕究竟是不是情人节则是另一回事,游戏红尘的痴男怨女不妨将错就错、及时行乐,学术却是以求真为唯一的志业,在当下的情势之下,七夕的来历,真还是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学术问题。
牛郎织女的名字,《诗经》时代的诗人们就已经形诸歌吟。只是那时候的牛郎,还不叫牛郎,而叫牵牛,《诗经﹒小雅》中的《大东》,是一则征夫之歌,一个久离家园的西周男子,黉夜行脚,举目四顾,银汉横斜,繁星满天,在诗中一口气给我们报出了六个星星的名字: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
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诗中的汉即银河,而织女、牵牛、启明、长庚、天毕、箕、斗都是星名,可见早在西周时期,那两颗行星就获得了织女和牵牛的名目了,而且,诗称织女“不成报章”,又谓牵牛“不以服箱”,暗示当时民间早就把织女星想象成了一个纺线织布的女子,把牵牛星想象成为一个牵牛拉车的牵牛郎,而且,织女和牵牛并举,也隐隐流露出两者之间脉脉相望的关系。可以想象,在这首诗歌被形诸笔墨之前,在民间,应该早就有关于与牵牛织女相关的口头传统流传民间了。
但从这首诗中,我们无法找到牵牛和织女和七月七关联的线索。七月七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古人对星象的关注,也主要是源自星象对于时令的标示作用,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到华夏先民的时间知识或者说岁时知识中去寻找七月七与牵牛织女星之间关联的因缘。《大戴礼记》中的《夏小正》就是一篇最古老的华夏时间知识文献,其中系统记载了古人的农时知识,详细叙述了夏历一年十二个月中的农事活动以及与不同时令对应的物候、气象和星象,其内容和作用,就相当于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在《夏小正》的七月和十月记事中都提到织女星,十月与我们的话题无关,撇开不谈,且看其七月怎么说:
七月,秀雚苇。狸子肇肆。湟潦生苹。爽死。荓秀。汉案户。寒蝉鸣。初昏,织女正东向。时有霖雨。灌荼。斗柄悬在下,则旦。
其中,“秀雚苇”、“狸子肇肆”、“湟潦生苹”、“爽死”、“荓秀”、“寒蝉鸣”、“时有霖雨”、“灌荼”,所言皆为动、植物的物候,而“汉案户”、“初昏,织女正东向”、“斗柄悬在下则旦”所言则皆为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