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筏重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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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站在筏尾,因为那是受礁脉震荡最厉害的地方。也没有人站在两根从桅顶连到筏尾的结实的帆索附近,因为如果桅杆倒下来,帆索就会被甩出木筏,吊在礁脉上。
当我们了解到浪涛已经控制了我们的时候,就把锚索割断了。接着,我们被冲走了。一个大浪从我们底下直升起来,我们觉得“康提基”被举入空中。伟大的时刻到了。我们正在波面上飞速前进。我们那歪斜的木筏在我们脚下发抖,咯吱地呻吟着。这种紧张使人热血沸腾。我记得,当时我想不到别的主意,曾挥臂拼命大叫“乌拉!”这一叫使人轻松些,而且无论如何不会有坏处。其余的人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但是他们都热情地笑着。浪涛从后面冲来,我们跟着前进。这是“康提基”的水的洗礼。百无禁忌,百事如意!
但是,我们的兴头不久被泼了冷水。一个大浪从我们的筏尾高高地涌起来,像一堵发亮的绿玻璃墙。在我们下沉的时候,它滚滚追来,一刹那间,我刚看见它高高在我之上,便觉得一个猛撞,自己被没到洪流里了。我周身都感到那股吸力,其力量之大,使我必须把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气力都使出来才顶得住。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紧紧抓住,紧紧抓住!我想,在这种危险万分的情况下,谁都会死死抓住,因为一松手就完蛋了。接着我觉得水山过去了,抓住我身子的魔爪放松了。当整座水山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轰隆之声冲过来的时候,我看见纳德还在我后面吊着,身子弯缩成一个球。从后面看去,那大浪几乎是平的、灰色的。它冲上来,从耸出水面的小屋屋脊上横扫过去。屋脊上趴着另外三个人,身子贴着屋顶,浪水在他们身上冲过去。
我们还是浮着。
瞬息之间,我抓得更紧了,双臂双腿盘住结实的绳子。纳德从绳上松下来,一个虎跳,加入到箱子上的人里,那里有小屋阻挡水的冲击。我听到他们叫我,鼓励我。但在同时,我看见又一堵绿墙涌起,高耸着向我们冲来。我大叫一声,要大家小心,自己在吊住的地方尽量把身子缩小,用足气力撑住。刹那之间,我们又在地狱里了,“康提基”全部淹没在巨浪里。巨浪挟其全力,对几具可怜的小小的人的身躯,拖来拽去。第二个巨浪从我们身上刚冲过去,接着来了第三个差不多的巨浪。
纳德这时正吊在绳梯上,我听见他得意地叫道:
“看木筏呀—它撑得住!”
三个巨浪之后,只有两根桅杆和小屋被冲得稍稍走了样。我们又有了战胜大自然之感。这一种胜利的感觉给了我们新的力量。
接着,我看见又一个比其他的浪更高的大浪,高耸着滚来。我又向筏后大叫一声,要大家小心,同时自己尽速爬上帆索,能爬多高便是多高,紧紧挂着。然后我自己侧身没入绿墙之中,这堵墙比我们人都高。其余的人在筏后,看见我首先没入水中,估计这堵水墙高达二十五英尺;这堵透明的墙冲来,把我淹没了,墙顶上的浪花高达十五英尺。巨浪马上冲到他们那里。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紧紧抓住,紧紧抓住,抓住,抓住,抓住!
这时候我们一定是撞到礁脉了。我自己只觉得帆索的力量,好像突然一弯一松的。但是究竟这撞击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来的,我吊在那里,不知道。淹没水中的时间总共不过几秒钟,但是需要以身体里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来应付。在人身体里,有着比肌肉更大的力量。我下定决心,如果我死,我就这样死去:死在帆索上像一个绳结。巨浪雷鸣前来,冲上来又冲过去,在咆哮而逝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可怕的景色。“康提基”像是受魔术所蛊,整个变了。我们所认识的在海上乘了很多个星期、乘了好几个月的木筏已不复存在。我们的快乐世界,在几秒钟内已经变成一只破败的残筏。
除自己之外,我看见筏上只有一个人。他紧贴在小屋屋脊之上,脸向下,双臂向两边伸出。这时小屋像一座脆弱的空架子,塌下来,塌向筏尾,塌向右舷边。这不动的人是赫曼。水山雷鸣而来,横过礁脉,向里冲去。其他的人一个不见了。右舷边那根硬木桅杆,像一根火柴那样断了,上半截倒下来,插入屋顶。结果是桅杆及其所有的附属品低低地斜出右舷,吊在礁脉上空。筏尾方面,搁橹的横木块被扭成了直的,横梁断了,橹被砸成碎片。筏头的挡水板像雪茄烟盒子一样被冲碎了。整个甲板被撕裂了,像湿纸似的贴在小屋前的墙上,墙前还有许多木箱、罐头、帆布和其他货物。到处是竹竿和绳头。情况是一片混乱。
第四部分:和波利尼西亚人在一起驶到南海群岛(7)
我害怕得周身发凉。我紧紧抓住有什么用?在这里闯进去的时候,如果我丢了一个人,整个事情就糟了。而在最后一次奋斗后,这会儿只看见一个人。就在这一瞬间,陶斯坦弯着腰的身子从木筏外面出现了。他像一只猴子似的吊在桅顶上挂下来的绳子上,设法又上了木料,爬到小屋前的一堆破烂里去了。赫曼这时也掉过头来,向我勉强一笑,表示鼓励,身子却没有动。我大叫着找别的人,心想希望不大,却听见班德沉着的声音说,大家都在筏上。他们都躺在原来是竹甲板的、结实的竹席所构成的、纠结的障碍物之后,紧抓住绳子。
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浪涛汹涌之中,我最后一次用足气力大叫:“吊住!”我自己也这样办了。我吊住了,没入水山之中。水山冲上来,又冲过去,前后不过两三秒钟,而我却觉得这时间长得无穷无尽,真够我受的。我看见木料的梢在礁脉的尖削的台阶上撞击,没有翻过礁脉去。然后我们又被吸出去了。我又看见四肢伸展、贴在小屋屋脊上的两个人。但是我们谁也笑不出来。我听见从乱竹堆后面传来一个沉着的声音:
“这样不行。”
我自己也同样丧气。当桅顶在右舷外边越沉越远的时候,我一看自己是吊在木筏外边一根松弛的绳上。又一个浪来了。等浪过去后,我已经累得要死,一心只想爬到木料上去,躺在障碍物后面。大浪后面的小浪退走了,我第一次看到裸露在我们下面的、嶙峋的、红色的礁脉,又窥见陶斯坦弯着身子,站在闪闪发光的红色珊瑚石上,抓住一堆桅杆上的绳头。纳德站在筏尾,正要跳。我叫道,我们一定都要在木料上。陶斯坦原来是被水的压力冲下木筏的,这时又一跃而上,轻灵得像一只猫。
又有两三个力量渐弱的大浪从我们身上冲过去,我现在只记得那时海水泡沫四溅地进进出出,我自己越沉越深,我们被举起来,正要被抛过红色的礁脉,其他什么都忘了。接着,只有咸水飞溅的浪头打着漩子冲来。我挣扎着上了木筏。我们全体都到木料的后梢,后梢正搁在礁脉上,翘得最高。
就在这时候,纳德俯着身子,跳到礁脉上,带着拖在筏后的绳子。大浪后面的小浪流走了,他在涡水中向内了约三十码,拿着绳子的一头,安全地站着。又一个大浪向他汹涌奔去,浪头越奔越小,奔流到平扁的礁脉上,又从那里流回来,像是一股广阔的溪水。
跟着艾立克从塌倒的小屋里爬出来了,脚上穿着鞋。假如我们都跟他一样,我们会很轻易地闯过这一关的。小屋并没有被冲下木筏,而是在帆布之下被压得扁扁的。艾立克舒展着身子,静静地躺在货物之中,听见宛如霹雳的水声从他上面冲击,塌倒了的竹墙跟着向下弯。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班德受到一点震动,但是终于设法爬到倾塌的小屋下,躺在艾立克旁边。如果我们事先知道无数道的绳索扎得很结实,竹席牢牢地拴在大木料上,不会让水冲去的,那我们全都应该躺在那里。
艾立克这时站在木料后梢,准备好了,等浪潮一近,也跳到礁脉上。下一回轮到赫曼,接着是班德。浪每冲一次,便把木筏向里推进一点。等到轮到陶斯坦和我跳的时候,木筏已经在礁脉上被推进了很长一段,我们再无放弃它的理由了。于是大家动手抢救货物。
现在我们离开礁脉上的凶险的台阶有二十码。一个接着一个、结成长蛇阵的巨浪,正从这台阶那里和台阶之外滚滚而来。珊瑚虫好像有心似的,把珊瑚岛筑得很高,只让巨浪的尖顶化为一股海水,经过我们,流到鱼类繁多的礁湖里。这里面是一片珊瑚世界,珊瑚的形状颜色,古怪莫名。
第四部分:和波利尼西亚人在一起驶到南海群岛(8)
其余几个人在礁脉上往里一大段的地方,找到了橡皮艇,它横在水里漂着,里面有很多水。他们倒了水,把它拖回破筏旁边。我们搬运最重要的东西,例如电台、食粮、水瓶,把艇装满了。我们拖着这许多东西,横过礁脉,把东西堆在一大块珊瑚石的顶上。这块石头孤零零地躺在礁脉里边,像是一块大陨石。然后我们回到破筏上,又去装运。我们不知道在潮流冲到我们周围的时候,浪涛会出什么花样。
在礁脉里面的浅水中,我们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阳光里发亮。我们水过去捡起来一看,使我们吃了一惊。那是两只空罐头。我们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找到这些东西。而更使我们吃惊的是,这两只小罐子很亮,新开的,上面还有“菠萝”的戳印,我们为后勤部做试验的新式战地军粮上也是这个戳印。原来这是我们自己的两只菠萝罐头,我们在“康提基”上吃了最后一餐后掷下水的。我们是紧跟在它们后面到了礁脉上了。
在我们搁浅的地方,四周只有许多水潭和一片片潮湿的珊瑚石;更往里去,是那静静的蔚蓝的礁湖。潮水在退,我们不断地看见有许多珊瑚石从我们四周的水里冒出来。沿着礁脉一直澎湃不已的大浪退了,退下去有一层楼深。在潮水再涨时,这狭窄的礁脉上的情况很难预料。我们一定要离开。
礁脉像一道壁垒,在水里半隐半现,从北蜿蜒到南。在最南端有一座长岛,岛上密密地长着高耸的椰林。就在我们上面靠北,距离只有六七百码的地方,另有一个小得多的椰树林立的岛。这岛在礁脉之内,椰树尖梢高拂云霄,雪白的沙滩伸展到静静的礁湖中。整个岛看上去像是一只放大了的绿色花篮;也可以说是像天堂精华的一小部分。
我们选了这个岛。
赫曼站在我旁边,满是胡须的脸上笑逐颜开。他一句话不说,只伸出手,悄悄地笑着。“康提基”还远远地躺在礁脉上,浪花在它身上飞溅。它是一只破筏,却是一只值得尊敬的破筏。甲板上的东西都打烂了,但是从赤道国基维陀森林里砍来的九根筏木,还是完整如初。它们救了我们的命。大浪只冲走了一点东西,我们藏在小屋里的一样没丢。我们把木筏上一切真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了,都安全地堆在礁脉之内、日光照耀着的大石顶上。
我在破筏上最后细查一遍,看见一只压瘪了的篮子里有一棵小椰苗,从椰壳的一个眼里长出来,有十八英寸高,底下伸出来两条根须。我手里捧着这椰壳,向小岛走去。
我高兴得如醉如痴。我双膝跪地,把手指深深地挖进干燥温暖的沙土。
航程结束了。我们都活着。我们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