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李敖:传统下的独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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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像这些青年男士们.栖逞若丧家之大,或登报自吹、或乱托媒婆、或飞书应征、或在女生
宿舍门前排队注册、或请报上安琪夫人指点迷津……斯文扫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天厌
之!天厌之!
感慨已定,我决心向六小姐看齐,也如法炮制,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遗物一一加
封归档,并向之自矢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能黑发偕少,但愿白头偕老;
不能永浴爱河,但愿比翼青鸟!”言罢趋出,购书于肆,书名《妾似朝阳又照君》;观影于
街,片名《白发红颜未了情》;听白光歌声于大道,歌名《我等着你回来》。于是归而大
睡,不知东方之既日。
一九六一年妇女节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二日
二 爱情的刽子手
他有点像徐志摩:他潇洒,他有才华,他风度翩翩,他短命。
三年以前,在台大新铺草坪上,我看到了他,他侧卧在那里,用时支着上半身,懒洋洋
地,在看一本书。不,不是看书,是书在看他,风把书一页页的吹过,他却不用手去按住,
这能算是看书么?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我不觉得冒昧,他也不感到唐突,他安静地
望着我,似曾相识地点了点头。
先开口的是我,我一开口就是疑问:
“看什么书?…
“《扎拉图士特拉如是说》。”
因为这本书我也正在读,我便问他看到那一页了,可是他的答夏却大出我意外:
“风吹那一页看那页!”
我忍不往喜欢他了,他真洒脱!我问他对这本书的意见,他笑了,他说:
“尼采教我们跟女人在一起不要忘记带鞭子,其实这种超人是可笑的,至少我不必担心
忘记带鞭子,因为我根本就不跟女人在一起!”
我打趣说:
“海明威写‘没有女人的男人’,他太消极了;你该写‘不要女人的男人’,你是积极
的!”
“不,我不要写,写是没有用的,叔本华就写过了,他白天写文章否定女人,晚上却偷
偷跑到绿灯户睡觉,写文章载道的人很少不是伪善的,‘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我还
是少发高论罢!我只知道我们不再需要‘述而不作’的圣人,我们应该学学那些‘做而不
述’的实行者。”
他言语之间,充满了一种诚意的沉痛,可是我仍旧半开玩笑他说:
“何必学别人呢?听说你就是实行者。女孩子欣赏你,你却骂她们;别的男人没有女
人,你却不要女人,但我知道你不是性变态,你没有‘女人恐惧症’,你不像三国时代的焦
先那样,见了女人就害怕得躲起来,你傲慢地走进女人堆里去,又傲慢地走出来,只欠她们
向你吹口哨!”
听了我恭维他,他大笑,他说不需要女人向他吹口哨,他也反对男人向女人吹口哨,他
认为表示爱情应该多用眼睛,少用嘴唇,“并且,”他说:“现在我们中国的女孩子根本不
会向男孩子吹口哨,时代不同了,我们中国的女孩子身价高了,她们都骄做起来,即使是潘
安再世,王蒙复生,也没有女人再向他们丢水果送帽子了!”
“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老是提中国女孩子?难道美国的女孩子不这样吗?”
“也许我可以武断他说,美国女孩子不这样。因为美国女孩子会流露她们真正的感情,
而我们中国的女孩子就难以真情流露,她们流露的,至多是她妈妈的感情!”
“这话怎么说呢?”我迷糊了。
“这话说来话长。我们从老祖宗时代开始,就是一个讲道统的社会,在上层社会里,婚
姻是一个合二姓之好的外交关系,有着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大使命;在下层社会里,婚姻又
带给婆家一个不花钱的小女工,完全脱不掉宗法和经济的目的,从来没把感情放在第一位,
更别提什么恋爱了。所以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里,在‘男女不杂坐’的纪律里,在男
女‘无媒不交,无市不相见,的风俗里,卓文君固然是淫妇;贾充的女儿也不是好东西。人
人都限定要‘以礼自防’,没有人敢露出真感情,经书里告诉我们叔嫂不但不能通问,寡妇
甚至也不能夜哭!几千年来,感情早就被我们放到冰箱里!所以在中国历史中,我们找不到
几个正常的爱情故事,更没有罗曼蒂克的真情。爱情本身是一种浪漫的精神,它超越婚姻,
但不妨害它,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却不这样想,他们认定凡是男女相悦就不是好事情,所以古
代的情侣要桑问淄上,今天的爱人也偷偷摸摸。我们看到美国人夫妇公然接吻,觉得肉麻兮
兮,这种感情流露我们是禁止的;但是父母死了,你若不当众哭得死去活来捶胸痛嚎!‘吊
者’就不‘大悦,了!我们对开放感情的尺度真是不可思义,我们只鼓动无限度的公开哭
丧,却禁止有限度的公然做爱,而秘密做爱又要被淡水河边的丙级流氓收税,使我们的青年
男女永远达不到室玉所盼望的沉湎境界!刚才所说的种种阻力都可说是爱情的刽子手,其实
扼杀爱情的凶手远不止此。……”
“还有什么?难道这些传统的桎梏还不够吗?”
“还不够,还不够,爱情还有一个大刽子手,那就是我们这主妇式的社会。在我们这社
会里,已婚妇女大部分要依靠丈夫生存,柴米油盐煤球尿布占去了她的青春和双手;等而上
之的,虽然请老妈子代劳,可是她的精力却又寄托在麻将牌上;小部分的职业妇女虽在表面
上能得到相当的独立,但她仍逃不掉主妇的基本角色,并且她的事业和兴趣若不做相当的割
爱与迁就很可能就影响到丈夫的成功,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夫妻两人能够相辅相
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很显然的,妇女独立不应寄托子大夫的分劳而当寄托于洗衣机、洗碗
机、吸尘器、电器冰箱、电话送货,……把家务的操劳转嫁给工业文明,这样家庭才不成为
女人的羁绊,女人不必一定要嫁狗随狗倚狗为生她才能在婚前让感情奔放,选择潇洒重于职
业的男人,热情多于金钱的丈夫。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实是那么咄咄逼人,结婚为一种谋
生的手段的时候,谁还把恋爱和感情放在第一排呢?爱情毕竟是奢侈品,毕竟是维多利亚时
代的落伍玩意儿,现代中国的女孩子很少肯为爱而爱,她们的母亲也压根儿不肯这样指导她
们,她们人人都用妈妈的感情套在自己年轻的心灵上,不会让爱情这匹马在感情的原野上奔
跑,-除非马脖子上挂上部终身大事的老木车!凡是没有做哈老哥条件的人都着予免议了,
‘恋爱,’妈妈说,‘谁要跟你这穷小子恋爱?’”
他停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
“偶尔有些小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暗违母命和一个男子大谈柏拉图式的爱情,可是那
只是昙花一现的美事,感情的瓦解是指日可待的。这并非因女人善变,而是使女人不变的客
观条件不够,女孩子要被迫系一身安全于丈夫身上,她们是可怜的,她们穿的是七十年代的
摩登衣服,却走的是十七世纪老祖母的路线。同时社会也给她们外在压力,人们很容易就用
她母亲选女婿的眼光去看她的男朋友,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他们总要假定那男孩子就
是她未来的配偶,他们不衡量他的头脑,却揣度着他的荷包,爱情的本身拖着严重的生活担
子,谁还敢流露真情呢:因此我-一个否定我们中国女孩子的人-实在感觉到我不要她们
了,这并不是我不想要她们,而是我没有资格要她们,我这个三尺微命的文人,静不能测
字,动不能救人,仰不足事父母,俯不足蓄妻子,文章不见容于联合报,教书不见纳一女
中,只会喝几杯老酒,吟几句臭诗,谈一谈风花雪月式的恋爱,最后还鼻涕眼泪焚书退信以
终,看巧妇伴拙夫而去,自己则以‘佳人已属沙吒利’自哀,人间还有比这更公式化的事
吗?”
我静听完这段漫长的蒿论,然后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也没回头,一直朝宿
舍走去,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做朋友,他的言论与偏见使我燃烧、使我困惑。我甘愿做做沙
吒利!
三年过去了,我又走过那块草地,可是莠草淹没了它,风吹过来,吹动了几朵小黄花,
但我也看不到那个不要女人的男人。他睡在大贝湖畔的一个黄土坡里,也许他正在神游乐
土,那里有散花仙子、美女霓裳。我想我知道,知道他一定还在继续他的否定,否定使他远
离了她们,也失掉了自己。在永隔的幽明与重泉底下,他漠视成片的云彩永远不会属于他,
它只向他默默地招手,深情地、无语地,在黯淡的天边消失了黯淡的影子。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一日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七日
三 一封神气的情书
亲爱的××:
你先不要神气!
你收到这封信,小心眼里一定想:“从十六岁以来,平均每个礼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陆
军海军空军联勤,教员学生科长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样的男人都给我写过信,有文言、有
白话、有恭楷、有血书,我真看得腻了,今天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呀?”
我再说一遍,你先不要神气!
准写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个扑朔迷
离的地方,读过几册捕风捉影的书本,写过儿篇强词夺理的文章。你见过我,可是我断言我
的尊容下会留给你任何印象,我是一个丑八怪,五官七窍皆自由发展,丝毫没有配合的企
图,他们说我像那“钟楼怪人”,可是钟楼怪人我也不能比,因为他面貌虽丑,人却忠厚痴
情,他不会对女人发脾气,他永远为她效忠,为她拿大顶,为她丢石头打别的男人。
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听到那些女侨生们用广东话骂我“咸湿
老”,听说那就是国语里边“大情棍”的意思。
其实这真是冤枉我,不错,我乱写情书,如她们所说,我是一个“情书满天飞,人人都
想追”的人,平心而论,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追上过一个女人,我写
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给贴到公告栏去了,我昔命如
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还能怪我信写得多吗?
话说开来,我何尝愿意写什么捞什子的情书?情书真是费力不讨好的玩意儿,现在不是
阿伯拉德与爱绿依丝的年头了,也不是萧伯纳“纸上罗曼斯”的时代了,并且谁也不愿意将
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写在纸上,把柄留在别人手里,一朝有了三心两意总是不方便。并且现
在的女孩子那有闲工夫去写信,写信会耽误舞会,耽误去教堂,耽误看《乱点鸳鸯谱》。一
些乖巧的男孩子早就看到这一点,所以他们都纷纷跑到女生宿舍,直接约会了,这多干脆!
多利落!多有男人气!
可是对我说来,不写情书你教我怎么样办?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没我的份儿,我
四肢齐全,可是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