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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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的犯人,在这样的年代里,有这样一处美好的田园,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时节,渠坝上满树的沙枣花开始凋谢。点点金黄色的小花落到水里,有的顺水流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枣花又吸引来无数的沙枣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织成金色的和银色的花絮的涟漪。我们在稻田里劳动了一天回来,就蹲在这渠边吃晚饭。而在渠坝那边的柳树下,却坐着。站着一排排农民的娃娃,呆呆地盯着我们这些穿黑衣裳的人,仿佛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奇异。黑色的衣服和教士的长袍一样,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他们干了什么事?是什么命运驱使他们集中到这里来……幼小的心灵从此潜入了对世界、对未来的恐惧。
如果大队在警卫的押送下,排着队从渠坝上走来,到稻田地里去干活,来看的农民就更多了。甚至还有从远地来庄子上串亲戚的老乡,也要把〃看劳改犯〃当作精彩的节目。
〃哟!看那个……还戴着眼镜哩!〃
〃咦!那个,那个……模样还长得挺俊哩!〃
〃咋样?给你当个女婿……〃
〃你死去,我撕烂你的X嘴!〃
说这样话的当然是女人。很快,她们自己一伙里就打闹开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剧场,观众席上同样演着热闹的戏。久而久之,如果我们出工收工没有老乡,特别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妇站在渠那边看,我们反而会感到寂寞,年轻的小伙子在队列里走着也是无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并不重。要是来看的人多,绝大部分劳改犯人都会抖擞起精神来,王队长没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里,我们最爱唱这两支歌: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还有:
我们共产党人,
好比种子!
唱到〃种子〃这个词,年轻的劳改犯就会向站在渠那边的姑娘媳妇挤眉弄眼。王队长对犯人唱什么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齐,唱得响亮,他便会骂一句〃婊子儿〃,表示赞赏。直到后来警卫人员通过警卫部队的渠道向劳改当局提出了意见,劳改当局才下达规定:在这个非常的革命时期,劳改犯人只许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连公安局、检察院、法院也被〃砸烂〃,这些机关一律实行了军事管制,〃高贵〃的军代表却比〃卑贱〃的农民出身的劳改干部〃聪明〃——应该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语录〃是这样教导的——直觉地感到所有的〃语录歌〃都具有方法论的性质,不论哪个阶级哪个派别全能利用,全会从中受到启发。比如,你所指的〃反动的东西〃,在他那里偏偏另有所指,你怎么办?对这群心怀叵测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心里指的是谁?于是,干脆命令劳改犯人一律不许唱〃语录歌〃。但除了〃语录歌〃之外这时又没有别的歌可唱,这样,在一次劳改队春节联欢上由犯人自编自演的〃宁夏道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么个造呀!
晚上回来,一——大瓢呀!
嘿嘿!呀嗬嘿嘿!呀——嗬嘿!
在我们田管组,〃一大瓢〃是由我们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来的。我们有两个大铝桶,不管是什么饭,值日犯人每顿都能挑回满满的两大桶来。在外面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多劳多得〃,在劳改队里始终奉行不渝。这时,黄瓜成熟了,西红柿开始泛红。路过菜地,挑饭的值日还要捞来许多刚下架的新鲜蔬菜。经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属于一个阶层,都互通声气,互通有无。我们能比〃班长〃们和劳改干部及其家属更早地吃上西红柿和黄瓜。自由的相对性,在这里体现无遗:不管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比别人稍稍自由一点,你就能得到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当时当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点自由,所获得的利益却最大。
两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红柿黄瓜,我们全被撑得不能动了。我们仰面躺在渠坝的坡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大队收工回去了,周围陡然异常地静谧。乌鸦在老柳树上拉屎,稀粪穿过枝叶掉在积满黄土的渠坝上,砸出〃扑、扑〃的声音。太阳落在群山之巅,灌满了水的大面积稻田,蓦地变得清凉起来。青蛙和癞蛤蟆先是试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么两三声。声调悠长而懒散,仿佛是它们刚醒过来打的哈欠似的。接着,它们便鼓噪开了,整个田野猝然响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欢快而又愤怒。它们要把世界从人的手中夺回来,并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同时,习习的晚风从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那边吹拂过来,并且送来无数跳跃的、闪烁不定的点点金光。我闭上眼睛,进入一种忘我的恬静。这种忘我的恬静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绪状态,也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自觉地锻炼出来的。在历史的转折到来之前,人根本无能为力,与其动辄得咎,不如潜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逸出了马克思所探索出的规律,书本已经被抛到一边。据说这才是真正遵循了马克思所说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队长目瞪口呆,也使自以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队长的沉默给我留下的那个空白,尽管填满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却也没有给我对社会的思考提供任何线索。斯宾诺莎是这样说的:〃无知并不是论据。〃
管他妈的!当个纯粹的劳改犯吧。王队长还把我看作与其他劳改犯不同,说来惭愧,实际上我从骨子里都成了一个劳改犯,因为我在社会上所从事的职业,就数我当劳改犯当得时间最长。
在渠坝下躺够了,劳改犯们舒臂伸腿地活动起来。
〃操!夜黑里来个女鬼就好了。〃
〃来的女鬼可别是披头散发的,最好是涂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着舌头,老长老长,通红通红,在你脸上舔一下,可够你呛!〃
〃一个女鬼不够分,最好来一帮,十三个,咱们一人搂一个。〃
〃咱们组长不要呀,咱们组长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咋啦?读书人也长着一个……〃
我仍闭着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扑哧〃地笑了。我感觉得到这时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受着一种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内心却倾向于他们。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后,法律之外又加上种种规章制度,空前的严厉渗透到农村生活的每条缝隙。每一个农民都象古希腊传说中叙拉古国王的宠信,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全突然掉下来,砍着自己的脑袋。归我率领的十二个田管组员,全是精于农活的强壮小伙子。听着他们平静地叙说自己的案情,就象絮絮的微风穿过林间。
〃苦啊,不偷咋办呢?肚子饿着哩……〃
一个塌鼻子小伙子盗卖了生产队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谈起来却怀着一种幸运感。
〃值!我给我老妈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让我退赔了……〃
〃嘿嘿!我也运气。〃另一个把生产队的牛喂得撑死的劳改犯这样说,〃法院问我,你愿意劳改还是愿意赔钱?我琢磨着:劳改队还管饭吃,我就来了。来了一看,还真不赖!就是没有娘儿们。哎,熬着点吧……〃
有时,他们也问我:〃章组长,你是为啥进来的?〃
〃我么?〃我说,〃我什么也不为。〃
他咔裂开嘴理解地笑了。〃什么也不为〃就进了劳改队似乎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好象吃饱了会打嗝,着了凉会生病一样,但却没有一个人去探究底蕴: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把人送进劳改队?他们那种毫无抱怨的,任凭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象流水上的浮叶,漂到哪儿是哪儿的态度,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温顺。达观和乐天知命。我在他们中间,竟有时会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们住的这幢远离劳改大队的土坯房——照日本战术教科书上的术语说,是〃独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劳改农场以来就耸立在这广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饱经风霜。据传说,五十年代中期,渠那边庄子上有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抗拒父母包办的婚姻,大白天就跑过斗渠到这屋子里来上了吊。这是个上吊的好地方,屋顶上没有顶棚,弯弯扭扭的木头椽子露在外面,随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经搭上绳子。而且,有谁会到农闲时空无一人的这幢属于〃严禁入内〃的劳改农场的〃独立家屋〃中来,干扰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劳改犯说起来,至今还津津有味:
〃咦!俊着哩!还穿着红鞋,两条大辫子,唏溜个光!脸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长刷刷的。咱们给她抬下来的时候,身子骨还软软的……〃
有的老劳改犯说她尿湿了裤子,说她舌头伸得老长老长,据说吊死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可是大多数老劳改犯都认为这是对她的亵渎,坚持把她描绘成一个仙女,我们这些后来的劳改犯,没有亲睹,对她当然不具有那种崇敬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儿地想把她还原为活生生的肉体。〃熬着点吧〃,在受煎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把她当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贞洁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谅我们吧!
有时,场部晚上放电影,王队长通知我们去看——看电影是〃受教育〃——留下一个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让他们十二个人去,我独自坐在〃独立家屋〃里。当领导,即使是当个犯人头,也必须公允,能自我牺牲,这才会取得被领导者的尊重和服从。蛙声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风如泣如诉,恰恰时隐时现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涂满污浊的泥痕。豆大的油灯伴着我夜读。当我只见我一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剥的土墙上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十三〃。〃十三〃!这是个极不吉利的数字。这个数字会把她召唤出来。
果然,她从梁上飘落下来了。先是一团不成形的彩色的雾气,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姑娘。和老劳改犯说的一样,两条大辫子油光水滑的,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眼睛,皮肤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显出白中透红的光彩。她还穿着冬天的红棉袄,脚上果真穿的是红鞋。简陋的小土坯房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了。
她轻轻地掸拂着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并发出一声暖人心意的深深的叹息:
〃哎,苦啊——〃
〃来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让我们两人在一块儿吧……〃
〃我说的就是你呀。〃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风的、但又很温暖的身躯紧贴着我,眼睛看着摊在我面前的书。〃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么苦恼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着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来看书,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