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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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母亲般”的震荡之后,《回答》又带给我“父亲般”的第二次震荡。
那震荡也在广州各高校引起反应。我看过杨小彦(他现在是中山大学传播系教授)一个很漂亮的笔记本,上面抄了许多北岛的诗,当然也有这首“可怕的” 《回答》。确实可怕,一首诗可以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灵的风波。这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也许显得不太真实或不可思议,而当时的生活就是如此。毛泽东时代所留给我们的遗产——关注精神而轻视物质的激情,犹存于每一个“77级”、“78级”大学生的心间。而这一点与苏共时期的俄罗斯又是何其的相似,以至于当我每每阅读布罗茨基那篇著名的《小于一》时,常生出一种“刺人心肠”的时代共鸣感。他说:
我们从来没有自己的单独使用的房间与女孩调情,女孩子也没有她们自己的房间。我们的爱情活动主要是散步和谈话(按:这与我们中国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两手空空的散步和谈话也成为我们当时精神生活的亮点)。倘若把我们走的路程用里数来计算,那必定是个天文数字(按:我就曾徒步走过100公里去见一个朋友,接着又边散步边谈话近5小时。后来,我把这一徒步与谈话经历写入诗中:“我记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接着是彻夜不眠的激动”《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再后来,我开始思考“徒步”这个词。徒步在中国的古代总是与山水与会友相联系的,古人云:行千里路,就可以理解为一种徒步的形上学,如陶潜在《时运》中写的“袭我春服,薄言东郊”,讲的便是徒步行走在山水间感悟自然的事。这一点还影响了后来的美国山水诗人加里。斯奈德,他在《仿陶潜》一诗中这样写过:“I’ll put on my boots & old levis / & hike across Tamalpais。”而如今在中国一切早已改变,“徒步”一词在毛时代已从古典山水游历中脱出,获得了另一种独特的现代性美感,即重精神轻物质的美感。它甚至成为了我们成长中某种必须的仪式:如早年的红军长征,文革中的红卫兵大串联,以及萧索的七十年代,那时一个人连坐长途汽车或火车去见一位朋友也会让他陡升起一种与政治密切相关的徒步的紧张和复杂的感情与庄严)。破旧的栈房,工厂区的河沿,雨天公园里湿漉漉硬梆梆的长凳,机关大楼的阴冷的门洞——这些便是我们当初获得感情享受的标准布景(按:即精神布景)。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所谓的“物质刺激”。
而北岛“回答”的激情,正好供给了那个时代每一个内心需要团结的“我——不——相——信”的声音。那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毁灭或献身的激情! 仿佛一夜之间,《今天》或北岛的声音就传遍了所有中国的高校,从成都、重庆、广州中山大学等许多朋友处,我频频读到北岛等人的诗歌(而在当时的《今天》中,我只喜欢北岛一个人的诗)。这种闪电般的文化资本传播速度哪怕是在今天,在讲究高效率的出版发行机制的情况下都是绝对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这或许应归功于我上面所说的那个时代特有的“现代”传播形式及传统:走动——串联——交流,尤其是那个时代老式但快速的政治列车,它几乎是以某种超现实的魔法把一张写在纸上的诗旦夕之间传遍全中国。
举一个例子,就连当时在昆明工厂当工人的于坚都于70年代初读过食指写于北京的《相信未来》,由此可见其传播的深广度是如今的网络也不能相比的。
就象一块石头击向平静的湖水,涟漪一圈一圈在扩大,那涟漪的中心是象征主义,第一圈涟漪是超现实主义,第二圈是意象派,第三圈是自白派,第四圈是运动派,第五圈是垮掉派,第六圈……第七圈……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开始换着口味吸取着一个又一个诗人的“精髓”,肉感的诗、抽象的诗、光明的诗、黑暗的诗、幸福的诗、疼痛的诗、闲谈的诗、雄辩的诗、良心的诗、智慧的诗、装怪的诗、赤裸的诗……西尔维亚·普拉斯的纯金尖叫和纳粹式疼痛对我有过短暂的致命影响,她那种狂热的自传式简单的韵律,令人发指的幻想和深度,警句般的短语迎合了我当时激烈的心情(或童年的“下午”心情)。在她的影响下,也恍若在我的母亲精神影响下,我于1979年写出了《给一个有病的小男孩》这样的诗,痛快地运用着普拉斯式的“自白”,侦破或割下童年的尾巴。火热的我,火热的中国需要更激情的诗人,选择对象不是拉金而是狄兰·托马斯。这个自称为“共产主义者”的仇恨富人的诗人,这个靠声音弄疯成千上万美国大学生的诗人,这个吊儿郎当的空前的清谈家,这个一天到晚叼着烟卷、提着酒瓶的“紧迫的狄兰”(他早就预感他活不长),这个最后一位浪漫主义的“齐天大圣”,这个顽童、魔术师、自我毁灭的极左派,他以绚烂的雄辩和色彩的晕眩大肆刺杀我的神经。直到1987年这刺杀才彻底结束。“歌唱心灵与官能的狂热”是我早期诗歌的第一声部,它解放了我,并让我获得(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冻的胜利。
我们总是不断地走出去,走向幽暗而可怕的山谷,倒在草地上,卧在花丛里……我在阅读着里尔克,在1979年春天的一个正午,在校园蟋蟋作响的草地中央,我晒着太阳吟咏“秋日”和一只“豹”,想象着秋日余辉下一座巴黎的暗淡公园的深处,那里有一对孤寂的闪烁着秋凉的豹眼。他是继波德莱尔之后第一位走进我心灵的德语诗人,一位神性与女性的贴切的呢喃者,一位在俄罗斯一个暮春的晚间倾听一匹白马迎向他的时间的沉醉者,一位我不敢置一词的歌者。我抄下他的诗,并继续抄下波德莱尔、魏尔伦、兰波的诗,抄下北岛的《回答》、《雨夜》、《黄昏·丁家滩》、《习惯》……这些人、这些诗打开了一个新时代,同时也开启了一扇通向自我或英雄的“颓美”之窗。
北岛及其《今天》,或许正契合了一种俄罗斯式的对抗美学(有关此点,我有另文专述),他是对一个“苦闷”和“压抑”的时代提出了激情的异议,也正是从这意义上,北岛成了一个时代的代言人。
下面,且让我回过头来专门谈论一番我所经历的波德莱尔时期。
如前所述,我第一次读到波德莱尔的诗是1979年,那是法国汉学家程抱一翻译的,发表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的《外国文学研究》上。关于我第一次读到波德莱尔诗歌时的震动,我在许多文章、访谈以及我的自传体长篇随笔《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该书已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于2001年在香港出版)一书中都有过详细谈论,在此便不重复了。只说一句前面的话,我在决定性的年龄,读到了几首波德莱尔递上的决定性的诗篇,因此我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又几乎与此同时,我还读到了令我震动的北岛的诗歌,当我读到如下这些诗句时:“用网捕捉我们的欢乐之谜/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沾湿了你的手绢/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北岛《雨夜》),我的心感到了一种幸福的疼痛,我几乎当场就知道了,这是一种阅读波德莱尔时同样有过的疼痛。北岛的这几行诗让我重温了“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这句诗出自《恶之花》中《乌云密布的天空》一诗),那当然也是一种经过转化的中国式“欢乐”。艾略特在评论波德莱尔诗歌中的神秘力量与现实力量时说过一句话:“波德莱尔所受的这种苦难暗示着某种积极的至福(beatidue)状态存在的可能性。”的确,波德莱尔的诗从总体精神上说,是陶醉在一种全身心拥抱苦难的极乐状态中的诗,而“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就最能集中体现此点。北岛这几行诗不仅完全对应了艾略特所评波德莱尔的这句话,也对应了波德莱尔这句强力之诗。我们通过这几行诗便可以透彻地认识了我们处的时代精神之核心。《雨夜》不是戴望舒式的《雨巷》,它已是另一番中国语境了,即一个当时极左的、一体化的文化专制语境下的中国。《雨夜》带着一种近乎波德莱尔式的残忍的极乐以一种深刻饱满的对抗力量刺入我们欢乐的心中,这种痛苦中的欢乐只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才会深切地体会。黄翔那篇让我一读之后终生难忘的文章《末世哑默》,就曾逼真地勾画了那个时代的传奇之美,当然也是“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之美:
早年的时候,哑默在野鸭塘的房子是个独间。在我的记忆中窗口栽着一棵仅有几片嫩叶的小树,或一蔟美人蕉。日照中影子投入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哑默气氛。房间里有一架小床,靠床的小茶几上总是整整齐齐地撂着一堆用彩色画报纸包着的书。这些书是哑默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惠特曼、泰戈尔、罗曼·罗兰、斯·茨威格和早年的艾青。还有普里什文、巴乌斯托夫斯基。后来又挤进了意识流大师伍尔夫和普鲁斯特。靠墙的一角堆着几堆《参考消息》,从桌子一直堆齐天花板,颜色多半早已发黄。在文化大革命前后的那些年代,哑默就从这些报纸的文字缝隙中窥探“红色中国”以外的世界。有时一小点什么消息就会让他激动不已。如肖洛霍夫或帕斯捷尔纳克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小则报道。……当尼克松访华、叩击古老中国封闭的铜门时,他同他的朋友们兴奋得彻夜不眠,在山城贵阳夜晚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一夜(按:又是走动,此乃毛时代之精神特征呢)。他们手挽手壮着胆子并排走(这在那种年代是要冒风险的,这种行为立即视为“异端”,若被夜间巡逻的摩托车发现,就要被抓起来)。青春的心灵跳动着梦。他们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仿佛中国已打开对外开放的大门,一个崭新的世纪已经来临。……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带着我的处女诗作《火炬之歌》(我的《火神交响诗》的第一首,写于1969年)闯进野鸭沙龙……我第一次朗诵《火炬之歌》的那天是个夜晚。屋子里早已坐着许多人。我进来的时候,立即关了电灯。我“嗤”地一声划亮火柴,点亮我自己的一根粗大的蜡烛,插在房间中央的一根独木衣柱顶端。当蜡光在每个人的瞳孔里飘闪的时候,我开始朗诵。屋子里屏息无声,只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许久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才发现整个房间还没有人从毛骨悚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我这才听到街上巡夜的摩托车声。
如同闻到某种特殊的气息一样,我闻到了那个时代特异的思想、生活的核心与细节以及地下诗人们的隐密之美。但隐密的美注定要以一种对抗式的“血啸”面目出现,它注定要疯起来。结果是黄翔有些疯了,而食指却真的疯了。
后来我读到多多的一篇著名文章,《1972—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他谈到1970年初冬是一个令北京青年难忘的早春。一些内部出版的图书,也称“灰皮书”或“黄皮书”(指当时内部发行的外国文学翻译著作)在北京青年中流传,其中有萨特的《厌恶及其它》、贝克特的《椅子》等,完全可以相信,其中必有波德莱尔的诗歌。这一点我后来在陈敬容那里得到了证实。我还记得1984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去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