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港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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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聊天的时候, 他就在那里瞎背。为了记得清楚, 他就把刚趸来的货都抖搂给王涛。不用几个月, 他和王涛, 还有景山东街的小亓都背了不少从我这里趸去的二手诗作。
后来, 以小段为首的这伙孩子, 一人钉了一个本子用来抄诗。后来, 把我搜肠挖肚的所有零七八碎都背完了, 就只好一起命题自己来写诗,每个人都写。他们各有千秋, 全都进步神速。你想想那个王涛, 本来是个玩主, 现在居然和我们一起写诗。小亓喜欢写古诗,写完后也和我们切磋一番。小段两样都试试, 虽然他是浅尝辄止, 写的诗味还是很浓的, 对一个学理工的孩子来说, 就很不容易了。
除夕那一夜, 我们都没睡觉。除了留下来中午的一个饼子以外, 我们还把晚饭稀饭里的胡萝卜,也留了下来当年夜饭。我们把胡萝卜围放在「扫地风」的火口边, 真都烤成了透明的胡萝卜。吃起来有点咬劲儿, 还香甜无比。后来,看到莫言的小说里描写的透明胡萝卜, 似曾相识。那天晚上, 我们约定在一小时内各自写一首诗。
王涛写了一首自由体的新诗, 题目就叫我们大为惊叹—— 《我是流氓! 》他生动热情地标榜自己就是一个流氓, 谈到流氓的快乐, 流氓的自由,流氓的流浪, 流氓的超越。我们纷纷叫好, 每个人还都和了一首—— 《可惜我不是个流氓! 》、《我心里就是个流氓! 》、《我也想当个真正的流氓!》
我们轮流朗诵, 笑得满地打滚。那时我们非常快乐。我们把这几首诗钉在一起,封面上我用美术字写上《流浪者之歌—— 一群快乐的流氓》。我看大家越来越上瘾了, 写作热情高涨, 就说: 干脆咱们办个报纸,当年在渣滓洞人家陈然还办了个《挺进报》, 咱们也在这里办个解闷儿的文艺报, 怎么样?
他们三个齐齐喝彩, 我就开始主办这个报纸了。其实, 每次只是一张大纸, 那是我们用粥把几张纸粘在一起。这张报纸只有正反两面,一共两版。我本来就是学美术的, 所以我先画好了版样, 他们的稿子,也都由他们自己抄写在预留给他们的版面上。我还给每首诗都画了插图。用了两个下午, 我们第一期就出版了。
当然, 我们很小心。每次出版以后, 大家悄悄传阅。当然, 只是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 多一个人看了,我们被发现的机会就多了不止一倍。不是特别近的朋友, 决不传阅。我们本来商定, 看完就毁掉, 可是, 每次大家还是舍不得,于是就分别保存着。我们说好了, 谁的万一被发现了, 就说是自己写着玩的, 别人就尽快销毁。
阴历大年初二, 又调号了。这次我分到一个只住五个人的小号, 和杨秉荪分在一个房间, 我很高兴。就在半夜他值班的时候,我悄悄地把我保存的那份报给他看了, 他看了非常快乐, 拼命忍住笑声。不过, 他抹抹眼睛, 叹口气, 说: 「别舍不得,快点儿销毁了吧。这地方, 这件事就可以算是重新犯罪。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为这种罪折进来的。于是, 立刻把它塞进了火炉, 眨眼间, 这张报纸就化为一缕青烟。这也是在县大狱的好处, 这里没有暖气。冬天只好生炉子,要是在北京看守所要销毁点儿甚么就没这么容易了。这里销毁一篇文章之类的东西实在太方便了, 原始环境有原始环境的好处。
二
我本来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告诉他们仨, 都销毁了才保险。可计划不如变化。
大年初四(一九七○年二月九日), 监狱里人们前两天遇上了难得的改善, 肚子里终于有了点儿宝贵油水。混了个肚儿圆, 大家心情就爽朗了起来。
刚喝完早饭的粥, 张所长就提了镜面盒子炮上了房, 解放军也在房上架起了机枪。这里的犯人们, 非但不会为此而紧张—— 对他们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反而都兴奋起来。人们嘀嘀咕咕: 「有戏! 今儿肯定有戏! 」哪齣戏并不重要, 有戏就有得看。
老张头看各路人马都布置齐了, 在房上开始发话: 「田寿鹏, 出来! 打开库房, 叫到名字的人自己把行李搬出来, 再到库房把自93 己东西都拿出来, 在当院打好铺盖卷, 然后都就地咕嘚着等叫名字。叫谁谁出来。」人们都兴奋无比, 人挪活、树挪死。再不挪,我们耳朵后头该长青苔了。
「索家麟, 王涛, 宋惠民, 朱章涛, 田树云, 张郎郎。。。 」老张头儿这么挨个点名, 接着他还点了我的同案老七等等。我同屋的其他人都对我拍拍打打, 表示祝贺, 说: 好啊, 你小子发了,别忘了我们哥儿几个。我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说: 「发甚么发? 纯粹是骑驴啃烧鷄—— 这把骨头指不定扔哪儿呢! 」人们纷纷说: 挪就好, 挪就好。
干净麻利快, 没过几分钟, 被点名的这七八个人收拾好了, 都蹲在院子里。然后, 老张头一个一个往外叫, 间隔大约五分钟。
轮到我出去, 到了外院儿一看, 头皮顿时就麻了。先出来的那几位都已经加工过了—— 被砸上了死铐、死镣, 傻大黑粗还都带着铁链子,和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死囚的行头差不离。我被命令坐在地上, 两个警察叮哐几下给我砸上了死镣, 又给我带上了死铐。我想: 也许这是为了押解安全,所以才搞了这么大的阵仗。
然后, 我们这些人被命令起立, 走向大门外。大年初二的饶阳县城响起一片清脆的脚镣声, 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没想到我这宁静的七十年代刚拉开幕, 就闹这么大一个响动。我们走到监狱大门口, 这条街已经被封锁了,远处街口堵满了翘首以望的好奇市民。我们自己提着行李, 走到车边交给警察, 他们和当地的工作人员一起,把我们的行李绑在汽车顶上。我们这些叮叮铛铛的人, 陆续上车坐在指定的位子上。过去听老狱底们说过, 这种捯饬的犯人被戏称为「哗啦棒槌」。
一位警官在开车前宣读了一篇甚么文件, 那文件并没说为甚么要挪动, 去哪儿, 干甚么, 只是警告我们在押送途中, 必须老老实实, 否则「勿谓言之不预」。他们从来不说要紧的, 光说万一的。
我们路过冀县, 那里也有一批犯人上来, 上来的也全是「哗啦棒槌」。打头儿的是位名叫孙秀珍的女犯, 在监狱学习班的时候,我就和她认识了。她可是这儿的第一大美女。后来, 我又和她的同案犯田树云大夫关在一起, 可以说, 我和他们俩都是老熟人了。她和我对视的时候,微微一笑, 看来, 她在冀县也关烦了, 也觉得只要挪动就好。
你别听她这个名字简直俗不可耐,可她那个人, 绝对清纯出众。我们进了监狱学习班, 第一次集合的时候, 她的身影就吸引了我。那时候, 我在监狱里已经关了一年了。人们说:这时候男犯眼里「母猪都赛貂婵」了。可我到底还是美术科班的, 别看她一点儿不张扬, 一点儿不打眼, 低眉顺眼,说不出的温柔而迷人。在铁窗水泥块中, 更透出了一股不凡。那会儿,多数男犯的目光都被外号叫「馅儿饼周」那位女士给吸引住了。她的确是北京着名老字号馅儿饼周家的嫡孙女。可能因为是回民, 所以皮肤白里透红,浓眉大眼, 人也爽朗、大方, 必然抓住了众人眼球。
当时, 孙秀珍风度与众不同,是典型的知礼小女子。我误以为她是个日本女孩儿。在听别人叫她的时候, 听错了,以为她叫「库里」或者「库里娃」。我同屋的薛新平是国际关系学院日语系学生, 他悄悄告诉我: 「如果发音是库里的话,那就是黄昏的意思。这名字真的很符合她的形象, 那么迷茫, 那么优雅。」原来, 他也和我一样为她晕菜了。薛新平就在自己的板凳上,用毛笔写了类似「暮扎」两个汉字行书, 这在日语里读作库里, 意思是黄昏。每次开会, 他就故意亮着板凳上的字样经过孙秀珍的身旁, 可她视而不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小薛以为, 这是她应有的矜持。
后来, 我和老七不知天高地厚,似乎忘了这是甚么地方。半夜我俩推心置腹, 发现我们俩心仪的对象并不重合, 都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 他喜欢的是「馅儿饼」周,我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库里」。我们俩反复商量如何向她们表白—— 在铁窗中照样有热烈真诚的爱慕。
有一天开大会。周姑娘带领女犯队伍入场, 她是小组长。看得出来, 她这种长相的人, 单纯大方, 心地善良。老天有眼,那天,周姑娘正好就坐在我前面。好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连忙写了个纸条: 「周同学, 你好: 请问,坐在你后面第三位那个女同学叫甚么名字, 能告诉我吗? 张郎郎」我把纸条叠成了团, 回头看看没人注意, 低声说了一个字「信」, 手一垂,就扔到她鞋边儿。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 直视前方认真听讲, 还一边儿记着笔记呢。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糟了, 要是她不接这茬儿,我不就现了吗? 我心如大鼓一样咚咚响。再仔细一看, 那纸条已不见踪影。我松了一口气。老天爷, 行, 这姑娘真够麻利的。我又回头假装四处张望,人们都在认真听讲呢。她自言自语咕哝说: 「小心有狗。」嘿, 她真是胆大心细, 还不忘给我提个醒。
散会时, 她站起来整队, 带队退场。路过我跟前, 她望着前方喃喃说: 「原来意在沛公啊! 」哎呦喂, 原来已经看了字条, 还不大高兴。但愿这误会别让她就此跟我翻脸吧? 心里继续打鼓。
直到下一次歌咏活动, 路过我身边, 她也扔给我一个小纸团。是这样写的: 「张同学, 你好: 她叫孙秀珍。这样通信太危险了。以后,你把信用图钉钉在土箱底下。」回去和老七看了这封信, 喜出望外。嘿呀, 这孩子真聪明, 简直是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于是,我们俩赶紧分别给她俩各写了封信。傍晚倒土, 我们俩自报奋勇, 抬着土箱把垃圾送到院外的垃圾站。信就钉在箱底儿。把土箱就留在那儿,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取回土箱。
我们就这样建立起来秘密的通信渠道,我和老七天天帮男犯院子倒土。女犯那边呢, 是由周姑娘和学生李世佺倒土。后来, 李世佺告诉我, 小周很聪明, 知道孙秀珍案情严重,而她和小李从进监狱就关在一起, 信得过, 决定让小李跟她一起倒土。刚开始, 小周没想到老七会给她写信, 有点儿意外, 犹犹豫豫,但老七勇往直前, 坦诚热情。很快他们就进入白热化。我和孙秀珍的通信也迅速升温。当然, 这一切都在虚拟幻想的世界中。但在那个年代,谁都没想到在会监狱里发生这样的童话故事, 我们四个人都非常珍惜。在监狱学习班, 几乎所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