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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倾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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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是被老师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条毛巾给我擦脸,笑笑的,擦完了,我向她鞠 了一个躬,说:“老师,对不起。”

    作文课里,没有照题目写,我说:“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 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 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老 师将作文念出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为了丝袜要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陈平,你的二 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学她?… 。”

    后来,老师要人重写,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泪。晚上放学总有一百题算术,实在来不及再 写作文。简短的写了,整照照照的写说:将来长大要做一个好教师是我的志愿。老师是不可 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每天晚上,当我进入睡眠之前,母亲照例提醒孩子们要祷告,而那时实在已是筋疲力尽 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里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学校失火或者老师摔断腿,那么就可以 不再上学。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也觉 得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有一天,老师照例来上早课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错题的帐,只是有气无力的坐着,挥 挥手叫我们自修、背地理。老师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后突然问:“今天是谁最早到 校?”大家说是陈平。她盯住我,问我进教室后做了什么,我说是被一只水牛一路追赶着没 命跑进学校的,后来丢烧饼给牛吃,它还是追… 。“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动过了我的日记 没有?有没有偷看,说?”我拚命摇头,胀红了脸,两手不知不觉放到背后去。那次没有被 抽,而一个早晨的课却都上得提心吊胆,老师不时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她终于叫了我的名 字,一叫名字,我就弹了起来。

    “把这封信送到后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师那里去。”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 上,是一封淡蓝的信。“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回了一下头,发觉老师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脚步,转了弯, 老师看不见人影了,我快速的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就偏偏 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着两个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 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交给李老师 便回来了。

    我猜,我的老师和李老师一定为着某种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班长气喘喘的打手势叫我们赶快出教室,我们放下了便当跟在她后 面跑,若大的校园在这黄昏的时候已经空旷了,只有补习的高年级是留下来的。

    昏暗的大礼堂里,老师坐着在弹风琴,琴凳上并坐着李老师,苏的手环在弹琴女人的腰 上。我们一群小孩闭住呼吸从窗缝里偷看。

    没有想到,六年级的一群男生正好走过,苏们也不知我们在张望什么,大喊了一声: “吊死鬼来呀——”弹琴的老师猛一回头,站起来,我们拔腿便逃,彼此用力推挤着冲到自 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 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 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 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着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之心,想 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爱她 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 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柳A*角 锾霢叶飘零… ”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很抽象的 东西,在里面潜伏着,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顺服在这永无止境 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 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师的脸, 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共犯,有些羞惭, 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着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中,做一 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

    我专注的直视着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风琴,想 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复杂的怜悯与茫 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也有郊外 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而回家的习题却是加多了。这 并不要紧,那时候我念初二的姐姐还没有入睡,她学我的字体写阿拉伯字,她做一半,我做 一半,然后祷告忏悔姐姐的代写作业,微笑着放心入睡。

    那只是十天的好日子而已,我一日一日的当当心心的计算,而日子却仍然改变了。有一 天,老师笑吟吟的说:“明天带两个便当来,水彩和粉蜡笔不用再带了,我们恢复以往的日 子。”听着听着,远方的天空好似传来了巨大的雷声,接着彤云满布,飞快的笼罩了整个的 校园,而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十分干涩,教室里昏黄的灯光便一盏一盏半明半暗的点了起 来。那两年,好似没有感觉到晴天,也就毕业了。暑日的烈阳下,父亲看榜回来。很和蔼的 说:“榜上没有妹妹的名字,我们念静修女中也是一样好的。”

    我很喜欢静修女中,新生训练的时候,被老师带着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操场上玩球,老师 没有凶我们,一直叫我们小妹妹。

    没有几天,我回家,母亲说父亲放下了公事赶去了另一所省女中,为着我联考分数弄错 了的一张通知单。父亲回来时,擦着汗,笑着对我说:“恭喜!恭喜!你要去念台湾最好的 省女中了。”一时里,那层灰色的雾又在呼呼吹着的风扇声里聚拢起来。它们来得那么浓, 浓到我心里的狂喊都透不出去。只看见父母在很遥远的地方切一片淡红色的冰西瓜要给我 吃。

    上了省中,父母要我再一次回到小学向老师再一次道谢培育之恩,我去了,老师有些感 触的摸摸我的头,拿出一本日记簿来送给我,她很认真而用心的在日记的第一页上写下了几 个正楷字,写的是:“陈平同学,前途光明。”

    日子无论怎么慢慢的流逝总也过去了,有一天我发觉已经二十岁,二十岁的那一年,我 有两双不同高度的细跟鞋,一支极淡的口红,一双小方格网状的丝袜,一头烫过的鬈发,一 条镀金的项炼,好几只皮包,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唱机、和接近两千本藏书。不但如此, 那时候,我去上了大学,有了朋友,仍在画画,同样日日夜夜的在念书,甚而最喜欢接近数 学般的逻辑课,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初恋的滋味— 。

    想到小学老师赠给我的那几个字,它们终于在阳光下越变越鲜明起来。流去的种种,化 为一群一群蝴蝶,虽然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 西,可是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 答案。而许多彩色的蝶,正在纱帽山的谷底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 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说给自己听            

    ECHO,又见你慢吞吞的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的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容的推着 行李车,开开心心的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安然,突而生出了 一丝陌生的沧桑。

    深夜的机场下着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着弟档的小 名,追着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厢。那个箱子里啊,仍是 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长途飞行回来,讲了好多的话,等到 全家人都已安睡,你仍不舍得休息,静悄悄的戴上了耳机要听音乐。

    过了十四个小时,你醒来,发觉自己姿势未动,斜靠在床角的地上,头上仍然挂着耳 机,便是那归国来第一夜的恬睡。没有梦,没有辗转,没有入睡的记忆,床头两粒安眠药动 也没动。

    这一个开始,总是好的。

    既然你在如此安稳的世界里醒来,四周没有电话和人声,那么我想跟你讲讲话。趁着陈 妈妈还没有发觉你已醒来,也没有拿食物来填你之前,我跟你说说话。毕竟,我们是不很有 时间交谈的,尤其在台湾,是不是?

    四周又有熟悉的雨声,淅沥沥的在你耳边落下,不要去看窗外邻居后巷的灰墙,那儿没 有雨水。这是你的心理作用,回国,醒来。雨声便也来了。

    我们不要去听雨,那只是冷气机的滴水声,它不会再滴湿你的枕头,真的不会了。

    这次你回来。不是做客,这回不同,你是来住一年的。一年长不长?

    可以很长,可以很短,你怕长还是怕短?我猜,你是怕长也是怕短,对不对?

    这三年来,我们彼此逃避,不肯面对面的说说话,你跟每一个人说话,可是你不敢对我 说。

    你躲我,我便也走了,没有死缠着要找你。可是现在你刚刚从一场长长的睡眠里醒来, 你的四肢、头脑都还不能动得灵活,那么我悄悄的对你说些话,只这么一次,以后就再不说 了,好吗?

    当然,这一年会是新的一年,全新的,虽然中秋节也没有过去,可是我们当这个秋天是 新年,你说好不好?

    你不说话,三年前,你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中秋节死掉的。这,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从 此最怕的就是海上的秋月。现在,我却跟你讲:“让我们来过新年,秋天的新年好凉快,都 不再热了,还有什么不快活的?”

    相信我,我跟你一样死去活来过,不只是你,是我,也是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经历过 这样的人生。虽然我们和别人际遇不同,感受各异,成长的过程也不一样,而每一个人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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