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苦难-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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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所谓的“诗人”,很轻易地,沦为了一个偷车贼!
那时,我心里有没有犯罪感,我已无从记起了。
但我是可耻的,卑劣的。
几个月后,我人亡家破,我甚至这样想过:我人亡家破的厄运,是不是因为我在医院偷了那样一辆不该偷的车,上天才降给我如此深重的惩罚与报应?
车偷出来后,我把它骑到了外甥女家。外甥女不在,她的婆婆出来问我什么事。
我吱吱唔唔地说,车被偷了,我赔一辆给你们……
因为做贼心虚,也因为不善扯谎,我在言语间终于露出了“车是偷来的”这一“马脚”。
外甥女的婆婆一听,脸色陡变,双手乱摇:这车我们可不能要,你还是快骑回去吧……
我不敢把车“骑回去”,而是骑到了城里一位亲戚家中,放在了那儿,直到父亲出院后,我才把它取了出来。
那车,我骑回村后立即把它送给了一位急需用车却囊中羞涩的朋友,我很少再骑它,偶尔有事骑上它时,也是提心吊胆,生怕遭到报应——被车撞了。
病重的父亲,也会这样死去吗?
医院里的日子,是压抑的,沉闷的,一如当年在收容所里的日子。
整天面对惨白的墙壁,听着无休止的呻吟,那简直是另一种“坐牢”!
由于医院迟迟不安排手术,父亲的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靠从生殖器口插入一根导尿管直达膀胱,外接导尿袋,才能让尿畅通,这,对一个七十多岁的古稀老人,是十分痛苦和难以承受的。
父亲不管白天黑夜,常因忍不住疼痛而呻吟出声。父亲的呻吟是单调而独特的,总是用他生身地——闽东方言,一声声几小时连续不断地低唤着“娘呀,娘呀”。
这个时候,年老的父亲,委实可怜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呻吟是一种排解痛苦的较好方式,但对于我来说,父亲的每一声呻吟都如刀子一般割裂着我脆弱的心。同时,疚愧之情也在折磨着我:我这个将要而立之年的儿子,长了这么大了,从未让父亲放心过,我实在是一个不孝的儿子。
最初入院时,医院病床挺松,我和父亲各睡一张病床。春节过后,病人渐多,病床不够用,我这个陪护人员只好把床铺让出来,在父亲的病床旁搭个地铺。
父亲身上插着导尿袋,不方便上厕所,只能在床上大便,每次都是在床上铺两张厚纸,父亲大便完后,我再替父亲手楷净,把大便清理到厕所里。
医院里经常有病人死去,死者的家属哭天号地的,不分白昼或黑夜,我听了,心中总有莫名的悲伤和惶恐。
病重的父亲,也会这样死去吗?
父亲住院后,哥哥的很多朋友,包括镇政府的一些领导,都来看望父亲;他们往往都是50元、100元地拿给父亲“买点补品”,这里面,有发自内心的真诚也有一些虚伪的“真诚”。
我不能据此评判哥哥这个“官”当得好或坏。
这时候,哥哥的身份是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我的一些朋友也来看望了我和我的父亲,他们大都是拎着水果来的。
一位在福州的女孩,不是我前面提到的任何一个女孩,她和我只是一般的诗友,仅仅通过几封信,从另一位诗友那儿知道我父亲住院,就要动手术而钱不够的消息,在电话中告诉我:“我马上给你寄一千元去,这钱你不用还……”
第九章 当一回孝子(4)
在父亲动手术之前,哥哥及时地收到了这无比珍贵的1000元钱。
这个要我不公开她名字的女孩,以她的无私真情为我尽了一份我不能尽到的孝心。
我从未和她见过面,甚至后来在动荡的漂泊岁月中还和她断了联系,但我一直为这至今不能归还的一千元钱而深深地感动着。
我的同乡、作家王宏甲听了我说的这一真实故事后,说,你把它写出来,告诉人们,这个世界虽然有很多混乱,很多冷漠,但同样有很多阳光,很多温暖,你的遭遇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凤和华也分别寄来了150元和300元钱。华是我向她“索取”的,而凤,则是像那位女孩一样,主动而无私地付出的。
当时,凤的工作并不稳定,那150元,对于漂泊他乡的凤,是极为不易的。
有一位修理汽车的师傅,他的徒弟受伤和我父亲同住一个病房,当他了解到父亲动手术钱不够时,给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兄弟,别急,到时可以找我,多了我不敢说,千儿八百的,我还是可以帮你……”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个人——我嫁在同村的大姐。
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父亲住院后,作为亲生女儿的二姐和三姐,多次来医院看望了父亲。二姐在父亲一到医院的第二天,就拿了200元给哥哥,做医疗费;三姐也多少出了一点钱,还炖了一只鸭子,从20公里外的家中拎到医院里来给父亲。
而大姐,这个父亲的养女,却一直没有露面。
后来知道,大姐其实也“想”过要来看父亲,曾问哥哥:
“阿叔的病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医院看他一下?……”
大姐和哥哥是父亲的养子女,所以他们称父亲为“阿叔”,我从小也跟他们这么喊,长大后,一直没有改过口来。
大姐这一问,简直是“不像人话”——有谁的父亲生病住院了,女儿去看望还要问别人的?我的朋友们,他们来看我父亲,谁问过我或我哥哥:要不要去看你父亲?谁如果这样问,那我的回答也一定会像哥哥对大姐的回答一样:
“快好了,不用去看了!”
大姐遂以此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不用去看了”。
正月初十,下午,我往家中挂了一个电话。
“哥,父亲马上要动手术了,钱还不够——医院又催交钱了……”
“灯明,你……你别……怕,钱……不够,就……告我一声,我大水如果……如果说半个‘不’字,你……你就不用认……认我这个哥哥!……”
我听出,哥哥喝多了。
听到后面,我的心陡地往下一沉——哥哥的语气里,透着无限的苦涩与悲凉!
哥哥心里怎么这么苦?!——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我——理解哥哥心里的苦罢——当然,这已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时的理解。
也许,还有另一个人,比我更理解哥哥大水;
这个人,我将在后面写到——她,是我哥哥生命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女人。
那么,这一天,喝多了的哥哥又做了什么呢?
原来,哥哥酒醉后竟然哭了,并且当着众亲友、宾客的面,声泪俱下地臭骂了我大姐一顿!
虽然我不在场,虽然我是事后听说,我却开始理解了哥哥心里的悲苦——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是没有心肝的呵!
哥哥哭骂之后,第二天,大姐才拉上二姐,第一次来到了住院已经十几天的父亲的病床前。
大姐在她的养父床头放下了100元钱。
二姐把我叫到了离病房稍远的走廊里,数落起我来,说,灯明你也太不争气了,如果你以前听阿爸和我们的话,好好地去学一门手艺,现在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父亲也就不用年纪这么大还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了……
二姐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名来。
二姐抹了一把泪水,又说,上次瑞的老婆自杀,你去凑什么热闹呵?现在,阿爸病了,住院了,下园村人都说是你引鬼进村,上天降病灾给阿爸……
一股怒火瞬间升腾上来,紧攥拳头,咬牙切齿……可是,我这一腔无名火,又能向谁发泄去?!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
医院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像鬼影一样长。
父亲的病早已确诊,只要开上一刀,就能解决问题。
但,尽管每天医生来查房时,我和父亲都一再要求,父亲的手术还是没有被院方列入议事日程。
父亲、哥哥和我,都焦急不已。
父亲的身上一直插着导尿袋,每多拖一天,就多一天的痛苦;
住院费用昂贵,每多住一天,就要多花费上百元。父亲住院的费用,大多是哥哥借来的,总不能这么无休止地借下去吧?
后来,有好心人提醒我,你父亲要想早一天动手术,你就应该早一点给有关医生“意思意思”——他们,是在故意拖延哩。
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
我去找了 × 主任……
第三天上午,哥哥雇了一辆拖拉机,拉了大半车劈得整齐划一的干柴,到了医院宿舍楼门口。
第九章 当一回孝子(5)
我打了电话后,× 主任出来引路,我和哥哥,以及帮忙送干柴来的外甥及驾驶员一道,把上千斤的干柴搬进了 × 主任的院子。
× 主任富态的马脸上堆满了笑,眼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父亲的手术嘛,我马上给安排,最多不超过三天,你们好好回去准备手术费吧……
× 主任是父亲住院的这个科室的“当家的”,那天,我去找了他,他显然知道我的来意,向我暗示他家厨房的柴火“光了”
那时,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煤气还是罕有之物,城里人做饭还是习惯烧柴。
我打电话将这一“情报”告诉了哥哥,哥哥花几百元钱买了干柴,送给了 × 主任。
据说,× 主任“刀术”高超,哥哥希望能请动 × 主任为父亲主刀。
果然,当天下午,院方就来通知,准备第三天动手术,但操刀的不是 × 主任,而是B医生。
就在这天的傍晚时分,病房里出现了一个穿便衣的医生。
最初,我以为是医生,对方自我介绍后,我才知道,他姓G,是麻醉师。
此人长得獐头鼠目,有几分像社会上的流氓。
但他,却对我父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 × × × 是您老人家吗?今年多大年纪啦?76岁,对对,我就说吧,前列腺增生,一般都是老年病,怎么可能是26岁的年轻人呢?开手术通知书的医生也够粗心大意的,把76岁写成26岁,我就觉着不对劲,所以过来看看……”
“像您这么大年纪动手术吧,麻醉可关键了,麻醉药下多了不行,下少了不行,要根据您的身体状况来定……不过您放心,我会让您很顺利地过这个关的、毕竟,我在这个岗位上干了多年了……”
说完,他上前安慰了我父亲几句,让他好好休息,手术时千万别紧张,等等,然后,一脸微笑地向我们告辞,走了。
这人可真好啊,父亲感叹道。
老人家,这你可错了!同病房的老范说,这个家伙我最了解了,心狠着呢,给他送红包的,他在麻醉时就“认真负责”;不给他送礼的,就让你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今天哪里是来关心你老人家,他是来敲诈来着……
老范的父亲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动过三四回手术了,我知道他的话不会假。
暮色渐渐浓了起来,我拉亮了灯,惨白的灯光照在父亲苍白的脸上,我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莫名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