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时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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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记叙旅途印象,循出师之名,姑且题作香格里拉纪行。
一 品牌之争
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出版小说《失去的地平线》,其中虚构了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名。他一定想不到,七十年后,这个名词会成为一个品牌,在中国西南边陲引起激烈的争夺。他当然更想不到,争夺的结果,一锤定音,中国地图上当真出现了一个香格里拉县。
我手上有两本书。一本说,唯在迪庆藏语方言中才有“香格里拉”的发音,意为心中的日月,而迪庆州中甸县的古藏语地名汉译即为日月城,所以香格里拉就在迪庆。另一本说,地方志证明,丽江府治下曾有东香阁里和西香阁里的区划,所以香格里拉就在丽江。希尔顿未曾到过中国,他的素材得自哪里?前一本说,得自到过云南藏区的比利时人妮尔,后一本说,得自到过丽江的美籍奥地利人洛克。
当然每个候选人还拿出了别的证据。当然还有别的候选人。
一个疑问始终盘旋在我的心中:一个并不知名的英国小说家杜撰的地名,值得这样去争吗?争到手了真是美事吗?譬如说,丽江之名载于典籍已有七百多年历史,倘若依照七十年前一本英国通俗小说把它改掉,岂不很怪诞?
滇西之行,一路景色美不胜收。如此天生丽质,是不需要用一个标签来增辉的。如果说因为地处偏远,“养在深闺人未识”,为了发展旅游业,未尝不可打造一个品牌。香格里拉的发音很好听,能激起美丽的想象,不妨借用。在希尔顿笔下,香格里拉的特征是雪山、峡谷、草甸、寺庙,多民族和多宗教的和睦共处。滇川藏一带,有广阔的地区皆符合这些特征,何不辟出若干旅游专线,统称为香格里拉走廊?总之,依我之见,香格里拉之名只可虚用,不宜坐实,可用于旅游策划,不宜用作行政区划。
二 歌舞之乡
然而,木已成舟。我们4日离京飞到昆明,当天又夜航飞到迪庆,就是为了赶上参加翌日上午举行的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县的庆典。
深夜的迪庆机场,我们步出机舱,天空下着凉丝丝的细雨,迎面扑来的却是滚烫的歌声。朦胧的白色灯光下,左边一列姑娘甩着长袖,右边一列小伙搂着弦子,鲜艳的民族服装,憨厚朴实的脸庞,激越冲天的歌声,垂头俯胸的舞姿,皆成奇特的对照。每一个来宾接受哈达,饮青稞酒,从队列中穿过。这该是原汁原味的藏族歌舞了,既高亢又谦卑,周而复始,其中有高山蓝天的辽阔,也有佛土的坚忍与安顺。
庆典盛大,车流和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节日气氛浓烈。从主席台望出去,三面山坡上人群密集,服色斑驳,这里那里露出一顶帐篷,远处的雪山顶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在官员们演讲之后,是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大型歌舞表演,一个个方队载歌载舞,依次入场。藏族为主,还有彝族、纳西族、傈僳族等,演员基本上是当地百姓,正因此而充满自然的生机。这是我在都市的任何一个舞台上未尝看到也不可能看到的。藏民的能歌善舞给我印象尤深,对于他们来说,歌舞是祭祀,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是生活本身,而不是表演和业余爱好。所以,即使在眼前这个表演的场合,你仍不觉得是在看表演,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他们在村落里的欢聚场面。
可是,晚上,当我们被领到一个专门接待旅游者的表演场所时,我感到了失望,名曰民族歌舞,实际上已经卡拉OK化了。我不禁想,旅游业不但威胁自然生态,而且也威胁文化生态,它把大众媒体的平庸标准带到穷乡僻壤,用这个标准飞快地毁灭着各地文化的多样性和独特性。
我悄悄退场,和几个同伴去县城广场,那里有群众自发的歌舞。一堆篝火,百来个藏民围成圈,男女对歌,边舞蹈边缓缓移动。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抱着弦子,两只小脚丫也在踏着藏族男人的舞步,可爱极了。
三 中甸风光
中甸以甸为名,是有道理的。山丘之间,多开阔的草甸,黑色的牦牛散落其上,静止如墨迹,一派牧场风光。随处可见晒青稞用的栅状木架,又富有田园情调。
山丘之上,还多高原湖泊,那是山神和林神为自己准备的一面面镜子。我们去了蜀都湖。一人骑一匹马,长长的一队马帮,在湖和森林之间蜿蜒而行。头顶上是最蓝的天,最白的云。高原的天空多么奢侈,天晴的时候,因为水分依然充足,天上堆满大团的白云。
中甸有未经修缮因而保持了原貌的古城,以陡壁惊涛闻名的长江中虎跳峡也在中甸境内,但我都不能去了。到迪庆的第二天,我们这个体验团兵分三路,我分在梅里雪山组,匆匆上了路。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常常对我笑脸相迎,我不知道他是谁。一次早餐时,他坐到我身边,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这个县的副县长陈俊明。十几年前,他已是我的书的知音,至今仍保持着写作的爱好,我看了他的一篇文字,颇具功力。他将陪体验团游中虎跳,很为我不能同行而遗憾,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再来。
四 松赞林寺
松赞林寺坐落在中甸县城北四公里的一个山麓上,康熙年间所建,据称是藏传佛教第三大寺。布局仿布达拉宫,依山势屈迭而上,制高点是两座主殿,四周散布着数百间毗连的僧舍。
走进大殿,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百零八根猩红楹柱,其间铺满黄绸坐垫。遥想鼎盛时期,有一千三百名僧侣在这里打坐颂经,何等气势。两侧有经卷柜,正中是七世达赖和释迦牟尼的铜像。铜像背后,靠墙竖着若干高僧灵塔,其造型和排列毫无章法,仿佛是临时搁在那里的,不经意成了永久。这使我感到真实。走进内地许多佛庙,我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游客,置身于一些无所用心的游客或各怀心思的香客之中,在这里的感觉却完全不同。这里是僧侣的家,只有必需之物,没有一样东西是为招徕游客准备的。我相信,凡宗教圣地一开始皆如此,奢华和伪饰必是世俗侵入的结果。
那些僧舍就更加简朴了,一间间白墙土屋,几乎让我想起延安窑洞,唯窗户按照藏家传统有彩檩装饰,也是没有规则地挤在那里。每一间僧舍都是僧人家里自费修筑的,殷实人家才有财力把子弟送到这里,期待他们学有所成,光耀门庭。时间久了,这些土屋便连缀成了一个特殊的村落。藏传佛教有严格的学位制度,可以想见一代代学子在这里的寒窗之苦。一所名副其实的寺院,其实就是一座宗教的大学城。
五 梅里雪山
从中甸出发,向西北行车六小时左右,到达德庆。
离中甸渐远,草甸和丘陵留在了身后。一条清澄的碧溪与一道汹涌的浊流相遇,界线泾渭分明,那道浊流便是金沙江。从此景色一变,灰褐取代了青绿,汽车隐没在苍茫的大山峡谷之中,如一只小小的甲虫。金沙江在我们的脚下翻滚,然后沉入深谷之底,奔向远方的大海。
过崖口,海拔4250米。两天来持续头痛,人说是高原反应。打火机也有高原反应,打不着火,被我扔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缺氧。陪同我们的德庆县长说,他到了平原有相反的反应,因多氧而不适。崖口是我们到达的最高点,越过之后,头痛消失了,对较低的海拔能够适应了。
快到德庆了,汽车停下,路边有观景台,看梅里雪山。七座小佛塔,形如喇嘛灵塔,一些摆香火摊的藏民,树丛里挂满经幡和哈达。对面就是梅里雪山,巨大的山体,连绵的高峰,积雪的峰顶上白云缭绕。可是,那座高出一大截的山峰,海拔6740米的主峰卡格博,却是没有一丝云彩,把它的金字塔般的轮廓清晰地印在蓝天上。据说这种情形极为罕见,一年中难得有几回。于是人们纷纷庆幸自己运气好,有佛缘。真是这样吗?只有佛知道。
六 敬畏自然
从德庆县城出发,去明永冰川。沿途仍是大山深谷,谷底涌流着的是澜沧江。途中也有一处看梅里雪山的观景台。
车停留了半小时许,该重新上路了,可是不见了两个人,老资格的登山运动员曾曙生和潘多。我们去寻找,在树丛里找到了他们。那里有一小块空地,立着一块矮石碑。只见曾先生站在碑前,把一支支烟卷点燃,整齐地排列在碑顶上。一共十七支。然后,他和潘多向梅里雪山的方向肃立默哀。
这是一个感人的场面。十一年前,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梅里雪山,途中遭雪崩,宿营地被掩埋,十七名队员全体牺牲。曾先生当年奉命来此处理这一山难事件,一无所获,遇难者的尸体和遗物是在七年以后才被发现的。
我心情沉重,痛惜那十七个年轻的生命。但我同时也想说:从此以后,人类不要再去惊扰梅里雪山了吧。在登山运动员眼中,海拔更高的山峰都已被征服,梅里仍是一座处女峰,让人不甘心。然而,在藏民眼中,梅里是一座神山,他们从未想到要去征服它,相反是一步一磕头地围绕它而行,称作转山,每转一圈历时一个月左右,以此表达对它的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藏族是最虔信的民族,全民信教,而这一点肯定和他们生活在神奇的自然环境中有关。大自然是神圣的——这对于他们绝非抽象的观念,而是直接的事实。攀登梅里之所以如此困难,地质学家会有不同的解释,姑且不论。不管怎样,我们都应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学习一个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们要记住,人是自然之子,在总体上只能顺应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无论人类创造出怎样伟大的文明,自然永远比人类伟大。我们还要记住,人诚然可以亲近自然,认识自然,但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个虔信的民族都把这秘密称作神,我们应当尊重这秘密。
七 明永冰川
梅里雪山脚下有一个叫明永的小藏村,坐落在海拔仅2200米的山坳里,气候温暖,绿荫环抱。我们在那里用午餐,摆在餐桌上的是刚摘下的新鲜蔬菜和核桃花。午餐后,马帮出发,在山路上徐行,路边是翠谷、树林和蓝色的大叶兰花,一小时后到达了冰川。
明永冰川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其冰舌的下端直抵海拔2600米处,正是我现在站立的位置。这来自远古地质年代的稀客,此刻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令人难以置信。此岸是青山松林,对岸也是青山松林,冰川夹在两山之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倘若从高空俯瞰,看见的便是茫茫林海中一条白色的冰蛇了。山坡上的杜鹃刚开出紫色的花朵,与万古不化的冰川咫尺相邻,真正是奇观。
这边山坡上已经修筑木头栈道,拾级而上,登上最上端的平台,可以观赏冰川下中段的全貌。因为未通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