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3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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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饯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
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
“丝不要发黄吗?”
“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道里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好’。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
应春,你说!“
“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
“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
“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杖’,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
“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
“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叫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叫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
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
“新式绰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上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
“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
“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
“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
“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
“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名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