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大风暴-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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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按摩的那幢威灵顿街旧唐楼和这家好运来冰室一直客似云来,那些客人离开之后,有他们惊涛骇浪、瞬息万变的生活。然而,樊浩梅从没有走到外头去过。
这未尝不是好事,李善舫想,反正女人应该活在无风无浪的温室之中,隔着玻璃看看风风雨雨,是可以的,身受就不必了。
眼前的樊浩梅其实跟李善舫家里头的那一位,同样享受着两种不同格调和档次的温室生活。
李善舫微笑地说:”
“我没上好运来很久了,今天正好来怀旧。”
樊浩梅说:
“记得五叔吗?”
“这儿的老板?”
“对。”樊浩梅说:“上个月去世了,癌病。”
“嗯,这冰室由下一代在管吗?”
“他的儿女早就移民到加拿大的温哥华去了,在唐人街开设香港式冰室,一样其门如市。只有五叔坚持不肯移民,死守在这儿。”
“有人劝他把这幢三层高的房子卖掉,他说什么也不肯。五叔说:
“‘好运来怎么能卖掉,我是跟香港共存亡的,有香港就有好运来。’”
李善舫恍然,道:
“难怪,这冰室的两旁都变了大厦了,只有这三层高的房子还孤高自傲地迄立不动。”
樊浩海点头,道:
“我听五叔说,地产商向他出高价,希望能连成一片的盖成更高的大厦,五叔跟我说:
“‘阿梅啊,几十年前,我从中山出来香港,租下这店铺来苦苦经营,熬到后来,从业主手上买过来,又再收购了楼上两层作住所,这儿有我的岁月呀,怎么能卖?’
“我说:
“‘五叔,你的孩子们都不喜欢留在香港,或者他们会希望你变卖了这儿的产业,去跟他们团聚。’
“‘嘿!’五叔干笑:‘要一家团聚的话,只有他们卖棹归航的份儿。不过,阿梅啊,你听我说,是会回来的。今时今日我对你说这句话,将来总有一天兑现,你得作证,是我老早就说准了。外头的日子再风光,还是红须绿眼的世界,人家看我们老几了?将来呀,香港会好,中国更好!’”
李善舫感慨地说:
“五叔说得对呀。”
“你找我有事要谈吗?”樊浩梅带点紧张地说:“是不是家宝工作表现不好?”
樊浩梅在听到周太的电话,知道李善舫约她在外头见面时,就已经意识到一定是有严肃的事要跟她讨论,李善舫才慎重其事,不跑上她家里来趁按摩之便说话。
第四部分金融大风暴(31)
浩梅也实在想不出来,她跟李善舫之间有什么事是需要商量的,除非问题出在家宝身上。
李善舫听了樊浩梅的提问,忍不住笑起来说:
“家宝不是小学生,上课不守规矩了,故此校长要约见家长商讨。”
“家宝在宝隆办事还算守规矩么?”樊浩梅仍然非常关注这个问题。
“家宝是个相当有前途的年青人,他肯学肯做,而且聪敏,最难得的是他敦厚。”
“几乎所有的优点都给你加在家宝身上了,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樊浩梅其实是非常喜悦的。
“我打算跟你商议的事,基本上与家宝无关。”
“那是什么事?”
“关于你的事。”
“我?”
“对。阿梅,你想过退休没有?”
樊浩梅一怔,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她一时无法立即提供答案。
李善舫说:
“不是说你年纪大了,不能把你的工作干好,才跟你提出这个问题。作为你的长期顾客,我还是挺赞赏你的服务的。要找你这么有水平的按摩师,也不容易。”
“谢谢。”
樊浩梅挺挺腰,坐直了身子,仿佛立正在一位长官跟前去领受一枚勋章似。
对于一个以手艺营生的,其实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来说,这份由她的顾客口中对她工作的推许,是一服相当见效和管用的疗治自卑的灵丹妙药。
国内来港谋生的按摩师在近年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当顾客一躺到按摩床上去时,他们就会问:
“你哪儿感到不适,告诉我,让我来替你治一治。”
这么说,其实作用是治一治按摩师们的心灵创伤。
身为受过正式培训的医师,为了环境的制肘而不能从事高尚的专业,反而沦为社会地位层次不高的按摩师,实在是难堪的。
只有把顾客视为病人,他们才能叫自己心安理得的为顾客服务。
樊浩梅不是没有这种自卑自怜的心理,但她从不转嫁这种痛楚到别个人的头上。
可以这么说,樊浩梅高傲得不肯歪曲事实,让顾客的光顾目标由纾压变成治病。
她尊重客人的身分、地位、权益,从而保存自己的自尊。
故此,当樊浩梅听到李善舫由衷地对她的服务赞许时,她觉得这是她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获得的报酬,因此她是的确开心的。
李善舫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想到你或者应该退休的问题,是基于两点原因。
“其一从私人朋友作出发点看你,熬了这么多年了,现在儿女长大了,不必你多照顾,就应该过一些比较从容舒适的日子。
“家宝是个好孩子,他不也曾多次向你提出过这个问题?
“其二从公事出发,我知道有地产公司有意收购你现住的那幢旧楼,将你们那一系列的旧房子拆卸重建新厦。你既是那单位的业主,不妨考虑趁这个机会,以较高的价钱出售物业,将一撮钱捏在手上,作退休的打算。”
樊浩梅没有作声,她一边静听李善舫的说话,一边细意考虑着他提出的建议。
李善舫看樊浩梅没有回应,便又较详细的补充说:
“那家打算收购你们那系列旧房子的地产公司跟我商议合作,所以我也算是重建计划的股东之一。也就是说在价钱上,我可以做点功夫,让你的那个单位拿个偏高的收购价。”
樊浩梅说:
“谢谢你的好意,李先生。”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多年朋友,且你对尤祖荫的关照,像弥补着我对他的疏忽,一直感谢至今。”李善舫很认真地多加一句话:“况且,我和你有同乡之谊,我们都来自上海呢!”
樊浩梅点头。
“你不会像五叔那样,坚持不放弃旧房子吧!”
樊浩梅平和地回答:
“房子老了要重建,其实是应该的,舍不得的只是在房子里头曾度过的旧时岁月,我相信五叔和一些人都有这个想法。”
“阿梅,你也是这么想吗?”
“也许是吧!外头的世界毕竟对我是陌生的。”
“阿梅,听我说,尤其是你,应该大踏步走出房子,到外头去看世界,趁你还在中年,应有心机去发掘新人新事。”
“我?”
“对。”李善舫很诚意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有条件过外头更好生活的一个女人。”
李善舫不便说出口来的是,连他也发觉在按摩房内的樊浩梅是过时的、陈旧的、不起眼的,但当樊浩梅走出了房子之后,就是焕然一新的一个人。
李善舫当然明白如果自己直说了,就未免显得有点孟浪了。
樊浩梅可依然对李善舫这个含蓄的说法有所领会,她静静地看了李善舫一眼,探索他神情上所表达的诚意。
樊浩梅说:
“退休跟出售房子是两回事,我看我还是不想退休。”
樊浩梅并没有告诉李善舫,工作令她有存在的价值感,有这么多客人光顾,反映出她是被需要的,这个感觉对心灵上寂寞了多年的樊浩梅是重要的。
这最近,方明抛下了工作,投进了一个叫陈伟业的有妇之夫怀抱里,刺激着樊浩梅更加恋栈着自己的工作。
她像要仰赖着胼手胝足的干活,去平衡那种遭人讥讽的恐惧。
心头的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出售了房子,我还是可以另外找过新的地方进行我的工作。”
樊浩梅说这几句话时,态度是严肃的,语气是坚持的。
李善舫说:
“是否愿意出让你的单位,不妨好好考虑,给我答覆。”
“好的。单位是我的姨母给我留下来的,我也得写封信回家乡去,给其他的亲属打声招呼。最重要是给家宝兄妹商量一下。”
在谈过了这件正经大事之后,他们竟也能胡扯了一点别的情事。
这给李善舫一个小小的意外惊喜,他没有想过自己能跟樊浩梅沟通得来。
原来樊浩梅深藏不露的是,她对社会国家的关注、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和她先天赋予的智慧和后天栽培的学识。
她不是个全然无知,麻木地每天操作,然后把钱存在积蓄户口中就已算满足的一个女人。
在临别时,樊浩梅是满心欢喜地对李善舫说:
“谢谢你这顿下午茶,吃得挺愉快的。”
愉快的最主要因素是,樊浩梅从未曾试过以这么一个平起平坐的身分跟朋友畅谈。
她与李善舫的交流过程,给了她最大的安慰,樊浩梅发觉她可以有谈得来的朋友。
过往在她的生活环境之内,樊浩梅从来都不多话,只为她觉得环境不对劲,身分不配衬。出现在她周围的人,不是只要求她按摩服务的客人,就是左邻右里,这些人引不起樊浩梅与他们交谈的兴趣与动机。
她一直是孤单而寂寞的。
今日,在李善舫跟前,她畅所欲言,说上了半辈子未曾说过的这么多话,原来也是一种纾缓心头压力的行动。
她是由衷地向李善舫致谢的。
他们一同走出了好运来冰室,樊浩梅向李善舫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上路。
李善舫看着樊浩梅的背影,心上不期然地有着一阵牵动。
这阵牵动对他来说是新鲜的。
在李善舫的记忆之中,这种心头的牵动只在许多许多年之前曾经有过。
那时在上海,他决定要到香港来谋生,跟他那中学女同学柳信之道别,时值深秋,金风送爽,可是走在黄埔江畔的他们,却感到寒气迫人。
“冷吗?”李善舫很自然地拖起了柳信之的手,说:“你的手很冰。”
“没什么。”柳信之回应:“这儿风大。”
“信之,我会回来。”李善舫说。
“会吗?”
“如果我不回来,那么,你一定要出去。”
“好的。”
柳信之点点头,再抬起头来,李善舫就吻了下去。
那一刻,他们相信彼此的心是暖和的。因为一阵又一阵心上的牵动,产生了一股暖流在李善舫体内流窜,教他感到浑身温热。
这之后,李善舫走出了上海,可再没有回去。
柳信之也没有出来。
他们都各目结了婚了。
李善舫很多时看着他的妻子杨颖时,脑子里就浮现起柳信之的影像来。他知道如果他回了上海,或者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