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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预约死亡-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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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
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
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波波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
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
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
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
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
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
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
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
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
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               ※                 ※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
夫陪同。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
    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
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
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
    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
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
    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
    HSPICE CARE 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
所之意。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
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
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
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
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
    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
…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
    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人们
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
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
    “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
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

    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
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一第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
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
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
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
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
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
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
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
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
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
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
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
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
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
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
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
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
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
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
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
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
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
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
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
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
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
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
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
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
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
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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