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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预约死亡-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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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
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
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
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
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
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
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
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
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
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
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
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
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
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
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
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
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
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
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
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
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
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
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
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
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
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
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
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
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
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
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
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
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
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
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
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
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
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
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
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
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
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
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
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
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
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
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
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俊?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
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
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
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
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
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
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
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
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
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
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
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
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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