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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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
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
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的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
“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
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赔笑张开手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了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烁烁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