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 全集-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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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会少离多,有大段空白要补填进去。苑梅在学校里看惯了这种天真的同性恋爱。她自己也疯狂崇拜音乐教师,家里人都笑她简直就是爱上了袁小姐。初中毕业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礼,母亲让她自己去挑选,显然不是不赞成。因为没有危险性,跟迷电影明星一样,不过是一个阶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后没机会跟异性恋爱,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对苑梅说,跟着她叫表姑:“现在跟表姑实在不大有话说了。”
谈到上灯后,忽然铃声当当。
苑梅笑道:“统共这两个人,还摇什么铃!”
是新盖这座大房子的时候,伍先生定下的规矩,仿照英国乡间大宅,摇铃召集吃饭,来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间里,也不必一一去请。但是在他们家还是要去请,因为不习惯,地方又大,楼上远远听见铃声,总以为是街上或是附近学校。
来到饭厅里,一只铜铃倒扣在长条矮橱上。伍先生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罗斯福总统外婆家从前在广州经商,买到一只盗卖苏州寺观作法事的古铜铃,陪嫁带了来,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铃。
铜铃旁边一只八九寸长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红木架上,像个乐器。苑梅见了,不由得想起她从前等吃饭的时候,常拿筷子去哒哒哒打玉牌,催请铃声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让她母亲发急。父亲在家是不敢的,虽然就疼她一个人,回家是来寻事吵闹的。孩子们虽然不敢引起注意,却也一个个都板着脸。但是一大桌子人,现在冷冷清清,剩宾主三人抱着长餐桌的一端入座。
饭后荀太太笑道:“今儿吃撑着了!”
伍太太道:“那鱼容易消化。说是虾子胆固醇多。现在就怕胆固醇,说是鸡蛋更坏了,十个鸡蛋可以吃死人。当然也要看年纪,血压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应着,也留心记住了。那是她的职责范围内。
绍甫下了班来接太太,一来了就注意到折叠了搁在沙发背上的紫红呢旗袍。
“衣裳做来啦?”他说。
她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结结实实填满了那角落,所以不会瘫倒,但是显然十分疲倦。从江湾乘公共汽车回家,路又远,车上又挤,没有座位。
“手又怎么啦?”伍太太见他伸手端茶,手指鲜红的,又不像搽了红药水。
“剥红蛋,洗不掉。”
“剥红蛋怎么这么红?”
“剥了四十个。今天小董大派红蛋,小刘跟我打赌吃了四十个。”
女人们怔了怔方才笑了。轻微的笑声更显出刚才一刹那间不安的寂静。
“这怎么吃?噎死了!又不是卤蛋茶叶蛋。”伍太太心里想他这种体质最容易中风,性子又急,说话声音这样短促,也不是寿征。
说也没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来疯”,又爱闹着玩,又要认真,真不管这些了!
“所以我说小刘属狐狸的,爱吃白煮鸡子儿。”
他说话向来是囫囵的。她们几个人里只有伍太太看过《醒世姻缘》,知道白狐转世的女主角爱吃白煮鸡蛋。但是荀太太听丈夫说笑话总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谁赢了?他赢了?”
他们脖子一拧,“吭”的一声,底下咕哝得太快,听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败将”。
找专家设计的客厅,家具简单现代化,基调是茶褐色,夹着几件精巧的中国金漆百灵台条几屏风,也很调和。房间既大,几盏美术灯位置又低,光线又暗,苑梅又近视,望过去绍甫的轮廓圆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没有肩膀——在昏黄的灯光里面如土色,有点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蚁山矗立在那里。他循规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来,再加上脸上腻着一层黑油,等于罩着面幕,真是打个小盹也几乎无法觉察。
她们不说他瞌睡,说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两个女人低声谈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说要买绒线衫?那天我看见先施公司有那种叫什么‘围巾翻领’的,比没领子的好。”伍太太下了决心,至少这一次她表姐花钱要花得值。
绍甫忽道:“有没有她那么大的?”他对他太太的衣饰颇感兴趣。
“大概总有吧。”荀太太两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说。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记得那时候到南京去看你们。”
“那时候南京真是个新气象——喝!”他说。
在他们俩也是个新天地。好容易带着太太出来了——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都带出来了。他吃亏没进过学校,找事倒也不是没有门路,在北京近水楼台,亲戚就有两个出来给军阀当部长总长的,不难安插他,但是一直没出来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读书多些,觉得还是她比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们家,早上在四合院里的桃树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无敌牌牙粉刷牙,桃花正开。一块去游玄武湖,吃馆子,到夫子庙去买假古董——他内行。在上海,亲戚有古董想脱手,都找他去鉴定字画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来,一住一两个月,把两个孩子都带了来,给孩子们买许多东西,替荀太太做时行的衣服,镶银狐的阔西装领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纺”
旗袍,头发也剪短了,烫出波纹来,耳后掖一大朵洒银粉的浅粉色假花。眉梢用镊子钳细了,铅笔画出长眉入鬓,眼神却怔怔的。有点怅惘。绍甫总是周末乘火车来接他们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还学会了跳舞,开着留声机学,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时候请客吃饭余兴未尽,到夜总会去,当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绍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声向她说。两人都笑了。
当时一块打牌的只有孙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许多年后还问起:“那荀太太现在怎么了?冯太太前两天还牵记她。都说她好。说话那么细声细气的……”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形容那种——与海派的太太们一比,一种安详幽娴。“噢哟!真文气。大家都喜欢她。”
“那时候还有个邱先生,”伍太太轻声说,略有点羞涩骇笑。
孙太太也微笑。那时候一块打牌的一个邱先生对荀太太十分倾倒。邱先生是孙太太的来头,年纪也只三十几岁,一表人才,单身在上海,家乡有没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单方面的,根本没希望。
其实,当时如果事态发展下去的话,伍太太甚至于也不会怪她表姐。
自从晚饭后绍甫来了,他太太换了平日出去应酬的态度,不大开口,连烟都不抽了。倒是苑梅点上一支烟。也是最近闷的才抽上的。头发扎马尾,穿长裤,黯淡的粉红绒布衬衫,男式莲灰绒线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结了婚的年青人于马虎脱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礼貌也像是带点惜老怜贫的意味。坐在一边一声不出,她母亲是还拿她当孩子,只有觉得她懂规矩,长辈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份。别人看来,就仿佛她自视为超然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都不说话,伍太太不得不负起女主人的责任,不然沉默持续下去,成了逐客了。
讲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块去看的电影,情节有两点荀太太不大清楚,连苑梅都破例开口,抢着帮着解释,是男主角喝醉了酒,与引诱他的女人发生关系,还自以为是强奸了她,铸成大错。
绍甫猝然不耐烦地悻悻驳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从来没听见他谈起性,笑着有点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却有点感到他轻微的敌意,而且是两性间的敌意。他在炫示,表示他还不是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两天有个周德清来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庆出过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没有下文了。永远嗡隆一声冲口而出,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问急了还又诧异又生气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庆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说马上就回来,非得要我等他回来吃饭,忙出忙进,直张罗,让先喝酒等他。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回来,我走了!
后来听见说出过情形——喝!“他摇摇头,打了个擦汗的手势。
荀太太抿着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猫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间房里就真会怎样。”但是她也知道他虽然思想很新——除了从来不批评旧式婚姻;盲婚如果是买奖券,他中了头奖还有什么话说?——到底还是个旧式的人。从前的笔记小说上都是男女单独相对立即“成双”——不过后来发现女的是鬼,不然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他又在内地打光棍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还真侥幸。她不过觉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辈子,亏他还有德色,很对得住太太似的。
“你们有日历没有?我这里有好几个,店里送的。”
荀太太笑道:“嗳,说是日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过。”
“你们今年也不错。”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该吃白鱼,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鱼。”
她没向绍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说他把钱都借给人了,心里不禁笑叹,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不会听出她话里有话。
“苑梅,叫他们去拿日历——都拿来。在书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来,荀太太一一摊在沙发上,挑了个海景。
“太太电话。”女佣来了。
“谁打来的?”
“孟德兰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俩各据沙发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汤没有?我藏在抽屉里,怕猫进来。”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话来讲。
“嗯,我热了汤,把剩下的肉丝炒了饭。”他回答的时候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由于突然改变音调,有点沙哑,需要微咳一声,打扫喉咙。他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而脸一红,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间里灯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蓦地看见那张棕绷双人木床与小铁床。显然他不满足。
“饭够不够?”
“够了。我把饺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电话回来,以为绍甫盹着了,终于笑道:“绍甫困了。”
他却开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们老太爷说话,站在那儿睡着了。老太爷说得高兴,还在说——还在说。嗳呀,那好睡呀!”
“几点了?”荀太太说。
“还早呢,”伍太太说。
“我们那街上黑。”
“有绍甫,怕什么。”
“一个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买东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现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谁呀?”她们也还没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见老,冬天也还是一件菊叶青薄呢短袖夹袍,皮肤又白,无边眼镜,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过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还在取笑她:“妈这一代这就是健美的了!”外国有这句话:“死亡使人平等。”其实不等到死已经平等了。当然在一个女人是已经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场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声说,没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