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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林语堂三部曲-第22章

小说: 林语堂三部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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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主席把他那在警察局当局长的小舅子找来,对他大吼:“我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渐渐地连我睡在自己家里都不安全了。我听说戏园子关门了,去叫他们照常开放。别光站在那儿呀!说话啊!”

    “主席,您这真叫我为难。没有演戏的人,我不能强迫戏园子开门啊!”受压迫的小舅子说道。

    局长跑去见主席的太太,说明自己的困境。

    “虽然我不是菩萨,不过人们有困难都来找我。别担心,戏园子会再开门的。将军已经在这儿两个星期了,他要回潼关我也不在乎,我自己都受够了。等他一离开,卖艺的姑娘们会自动回来的。”他姐姐说。

    两天后,将军真的离开西安了。遏云的这件事太吸引人们了。

    他一回去潼关,女伶们又登台表演;另外托词“生病”的女演员也突然康复了,戏院恢复了正常。

    李飞的感触和当地的其他人一样。这种情况虽然带有一点滑稽性,可是他把这整段插曲看作是本城的一大污辱。他认识公开批评东北兵那家晚报的杨编辑。正因为那家报馆大胆地揭发坏事情的勇气,所以很受读者欢迎。编辑可以运用暗示、间接法,以及印刷的技巧来表达意见,而又不会触犯当局。舞会的第二天,新闻报把省主席、将军的演讲和崔遏云失踪、挨家挨户搜索都报道在一起。当天味楼一关门,报纸上就登出黑色铅印的标题:“又一家戏院关门了。”这个“又”字可以抵过长篇社论。杨主席非常不高兴,他认为这家报馆“反政府”。

    “只要把过去两星期发生的事件一天天刊出来,就够热闹了,就从将军光临的那天开始。”李飞说。

    “你怎么不写呢?我会把它登出来。喏,我把这全部的资料都交给你,让事实去说明一切。”杨编辑说。

    现在李飞坐在桌前,看着烟圈飘进大油灯罩里,懒洋洋地消散。他不是写东西,只是在整理脑海中混乱的印象和思绪。遏云恐怖的遭遇,和他亲身帮助她逃走的情景,使他脑子沉甸甸的。他见过也听过许多地方及中央的政府的情形,报界同人也交换过一些从未上过报纸的军阀的许多事情。这些军阀和将领似乎一直很忙。这简直就像一幅活动的人物布景,他们的动机有好有坏,有的人是垂涎政权,也有的人是贪求私欲,更有的人是在变动的乱世里奋斗求生存。杨主席是坏人吗?李飞不以为然。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虽然高居一省主席,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

    李飞和蓝如水有很多共同点,对政府和政治方面的态度差不多。不过蓝如水早就对政治失去兴趣了,而李飞却由于本性和职业,不能抱着完全超然的态度。

    他有许多所谓知识分子的朋友,他们大多是在国内专攻政治学。他曾经用三百字写过知识分子小传,由于他完全是在说真话,所以得到广泛的赞赏。这一种知识分子学成后回国,热心于新的理想,于是开始着手写一些学术性、政治性的文章,批评这项或那项政府措施,以夸示自己的所学。他们在一大堆中的某一所大学里担任政治学教授,只要是批评政府够尖酸刻薄——总是有很多事够他们批评——他们就会被看成是有资格从政的名士,也就是说,有资格处理一般人所不知所措的复杂社会问题、经济问题和政治问题,因为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员看不出其中的关联性。换句话说,他们是适合统治阶级的,签份文件就能命令别人做事,而自己不用动手。他们会辞掉教授的职位而“入阁”。一旦“进去”,观点又不同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三十岁至三十五岁的人了,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在南京也拥有一栋房子。他们激赏官僚制度中极复杂的特性,发现人置身于政府中是“真的做不了什么事”,外人不明白决策中牵涉的人情及个人因素,所以要批评政府是很简单的,其实外人一味地空谈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不过他们收入丰硕,家里雇用了好几位下女。如果他们仍然充满野心,不自足,很活跃,那么就继续穿西装;如果已经“登峰造极”,那么就改穿舒适的长袍,手里摇着一根拐杖。他们不再公开写文章,而转作私下讨论和委员会说明,而这些说明都是在阐述一件事为什么“行不通”和“不能假”。几年后他们会死去,但是他们自以为了解的那些极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别人仍然不了解,还是流于无解。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典型生命。

    李飞一向抱着超然的态度,冷眼旁观这个病态、迷惑、或悲或喜的人生万花筒。但是遏云的不幸遭遇如当头棒喝,让他不寻常地激动起来。就正因为他认识遏云,所以无法仅仅是对这件事发生兴趣。他生气,一气就不能写东西。他生气这种事还会不断地发生,而新闻报界却还没有人哼一声。他太清楚杨主席和警察局长了,他知道他们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他记起了明朝末年李香君被俘的故事,基本的状况并没有改变,现代仍有许多和明末乱世差不多的“宦官孝子”。

    他凝视着手上拿着的一根小螺丝钉,回忆起他和柔安的谈话。他把螺丝钉扔进笔筒内。那只象征着西方文明的小螺丝钉虽然被丢入笔筒中,却仿佛还困扰着他。

    然后他坐下来,写一篇以记西北光复为题的文章。

    “欢迎名角名伶回到西安。”一开头他就这么说。“东北受挫,西北也深受影响,这表示中国是统一的。让我们看看过去两周来的事变。”

    他列出事变的时间。

    “三月十八日。有位东北要人来访。”

    “三月二十七日。女伶崔遏云应邀至主席家,从此失踪。”

    “三月二十八日。当局为这位要人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当晚笛笙楼节目暂停。”

    “三月二十九日。市警逐户搜索,目标可能是崔遏云,因为她的失踪一直令人莫名其妙。”

    “三月三十日。搜索继续。女伶姚富云(牡丹)取消合约而离城,春明楼被迫暂停演出。”

    “三月三十一日。女伶傅春桂告病,又一家戏院关门。”

    “四月一日。事端丛生。传说一犯人和崔遏云失踪案有关,已被捕枪决。要人参观教育机构,发表演说。东大街出现小暴动,一群士兵阻拦东北将军,要求发饷。”

    “四月二日。东北将军游终南山。”

    “四月三日。要人离开西安。”

    “四月七日。女伶姚富云恢复演出,春明楼再度开放。”

    “四月八日。女伶傅春桂感冒康复,天味楼重开。崔遏云仍未出现,不过西安人又恢复往日的生气。”

    就现况来说,这是一篇无伤大雅的讽刺,能满足读者,却没有公开批评当局。主编也是西安人,看文章里每一件事都已是家喻户晓的,也就高高兴兴地发出来了。

    这篇短文引起相当的注意。可资助谈的话题,人人悦读。因此没听过姚富云和傅春桂唱戏的,也纷纷去戏院观赏。

    李飞周末没看到柔安,因为她着了凉,躺在床上。下个星期六就可以见到她。蓝如水和遏云已经远走高飞了。

    似乎暌违好久好久,他打电话过去,知道她感冒全好了。

    “柔安,好久不见,文博想找时间请你吃饭,谢谢你对他们的协助。”

    “不用了。”

    “你不喜欢文博?”

    “不是的。他会给你惹麻烦。”

    “他一直很感激你,你为他们冒了一次大险。”

    “任何女孩都会这么做的,如果”

    “如果什么?”

    “没什么。我真不希望你惹上麻烦,不过蓝先生真是好人。”

    “如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柔安,求你和我见个面,可以吗?”

    柔安没料到李飞的朋友已经把她当作女英雄,不过她很高兴李飞再约她。

    “好啊!”

    他们到了范家,文博热烈招呼柔安。他很少这么心存感激。

    “杜小姐,”他说,“我一直没机会谢你。那天多亏了你,否则她真会被警察抓去。”

    “你可以把她藏在大皮箱里嘛!”柔安开玩笑说。

    “是啊!可是不能藏好多天。别小看你自己。我真欠了你一大笔人情债哩。你抽烟吗?”

    柔安接过烟。李飞一面点火,一面说:“我不知道你会。”

    “偶尔抽抽。”柔安说。

    “我喜欢抽烟的女孩儿。”

    “为什么?”

    “她肺里也会有一大堆坏空气,彼此更合得来。”

    柔安以前没有在别人面前抽过。抽烟使她觉得很轻松,更舒服。她立刻说:“我在家里抽。”

    “你叔叔赞成?”

    “不。男人抽烟,却不赞成女人抽,岂不是很不公平?”

    文博很激赏她这种平静的语气:“你觉得男人对女人不公道?”

    “我认为如此。”

    “这是女人的错。”李飞说,“只因为男人不赞成,她们就不敢做。”

    “这很自然嘛。你又不是女人。”

    李飞大笑:“男人是不喜欢看女人吐烟圈。你和女人说话,她对你的脸吐烟圈,你就觉得她和你平等。男人最怕这一点。”

    “原来这才是关键。”

    “嗯。抽烟的男人头顶有一圈光轮,身体自然舒展。如果女人一直吐烟圈,她就赢得了男士的尊重。如果她把烟吞下去,男人就可以小看她了。”

    柔安对着他的脸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李飞边咳边笑:“你瞧,你现在获得我百分之百敬意。”

    “你现在才发现哪!”范文博望着少女意趣盎然地说。

    柔安高兴地望着层层烟雾。“烟真是一种懒散的东西。”她说,“你看它卷得多美,飘得多美。我常常坐在床上抽烟,看它飘浮,溶化,就和思绪一样。”

    李飞听得入神:“你一定想得很多,也常常做梦。”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太多了,常常无所事事,累了,就躺在床上,找本,望着烟雾发呆。它优哉游哉,就像思想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像里说的一样,一切都不见了。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杜小姐,”范文博说,“我们该庆祝庆祝,陪我们吃饭如何?你也喝酒吗?”

    “一点点。”她柔声地说。

    饭店里,范文博举杯敬柔安说:“我欠你的情。如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

    李飞又递一根烟给柔安,替她点上。

第18章 朱门(18)() 
“尽情吐烟圈吧!”他说。

    “如果有什么想法,别让它消逝。”范文博说,“我们可以善加利用。”

    柔安缓缓地吐了一口烟。李飞也调皮地吐了一口,两股烟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我的思绪碰上了你的,这是心灵的会合。”

    她伸手挥开烟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反复无常。”他说。

    “不,我们只是傻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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