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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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说:“为什么不教陈三抄现代的字,只留那古体的你自己填进去呢?”
立夫说:“我也许可以这么做。我妹妹说陈三不愿再干剿共屠杀农民的勾当,就要退伍了。”
荪亚说:“石印用的钱并不多。我们至少要预约五十部。”
木兰说:“当然,你不能太费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们要大开盛宴庆祝一番。”
在那次来杭州走亲,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很细微,也得记下来。木兰由于妹妹和立夫这次来,她知道了立夫爱吃鸡。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半,木兰从厨房出来,走到上面的院子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只鸡,刚刚做好,预备中午吃的。立夫正一个人坐着看书,木兰忘记了带筷子。立夫看见了鸡,抬头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头去拿。木兰说:“噢,我忘了!”木兰用自己的手在立夫嘴前拿起了那个鸡肫,问他:“这么吃没关系吧?”就放进立夫嘴里。谁也没有看见。吃午饭时,荪亚找鸡肫吃,因为他也爱吃鸡肫。他就问:“那个鸡肫呢?”木兰回答说:“在立夫的胃里呢。”她很坦白地微笑着看着荪亚的眼光。荪亚没说什么,但是也没笑。
莫愁和立夫回苏州不久,荪亚每到上海,一去就一个礼拜,回来之后,他倒是很安静。木兰觉得一定有了变化。是不是立夫表示喜爱木兰朴素的生活方式,荪亚起了嫉妒之意?木兰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过了中年,对妻子就冷淡了这个老问题出现了呢?元朝书画家赵孟也遇到过这个问题。
木兰说:“你不高兴住在杭州吗?”
荪亚说:“不是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木兰微笑说:“不要瞒我。我不是赵孟的太太,也不能写一首词来改变你的心。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日子过得不满足。你若想纳个妾,我不反对,但是不要叫外头人笑你糊涂。”
荪亚心里向来没想纳妾,何况现在已经不流行纳妾,若是纳妾,会被人看做是老式的男人。现在他这个家,他已经满意,只是他喜欢现代上海的舒适生活而已。
来到杭州之后,他又开始称木兰为“妙想家”了。现在他流露着爱意说:“妙想家,你想错了。我嫌杭州生活太无聊,这是真的。我只要到上海新鲜新鲜也就够了。我只是到舞厅坐一坐。你知道我不会跳舞。那有什么害处呢?”
木兰回答说:“没有什么害处。我只是要你快乐。男人生而与女人不同。我心里纳闷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来了。”
荪亚说:“那么,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还是要去。我在家过这个日子,心里很满足了。”
第135章 京华烟云(92)()
这次交谈之后,荪亚一个月没到上海去,但是木兰却催着他去。他的心里似乎有事,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她虽然忧愁,但是没说什么。他常常在商店里,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带着阿通去钓鱼。在礼拜天或礼拜六下午,商店里无事可做,他常常一个人出去,说是出去看朋友。木兰确信这必与女人有关,自己在心里思来想去,看看如何应付这个问题。问题在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比如是个贫家之女,已经有了孩子,毫无问题,她一定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见过这等事,她知道怎么办才对。并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份不会受什么损害。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
一天,丙儿说他在一家饭馆里看见老爷和一个时髦女人在一起。木兰立刻紧张起来。
木兰喊说:“你乱说什么?你真看见那个女人了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
丙儿说:“很年轻,很漂亮,很时髦儿,烫发,高跟儿鞋,像上海来的。”
锦儿从隔壁屋里听见儿子说话,进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大声喊说:“我要撕你的嘴,你乱说话!”
木兰说:“不要这样。让他说。你看准了那是老爷吗?”
现在丙儿迟疑支吾起来:“我不知道。我觉得是看清楚了。我看见他们走进一家饭馆儿。我只看见老爷的后背。”
“他看见你了没有?”
“没有。他们在街上靠近饭馆儿的地方走,后来进去了。”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我。”
老实人偏拈花惹草贤父女知釜底抽薪(2)
木兰找到那家饭馆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闷,于是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暴地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戴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作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下角印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特别细。过了一会儿,荪亚高高兴兴地离去,并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作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拿着画图纸和折凳的女学生。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他张望,因为姚老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
他立刻装作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高跟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舍。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没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她说:“这可以吧?”
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地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感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在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