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小说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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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时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
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
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夏日艳阳之意外事故
从菜场通到马路的十字路口。这段路面是他的活动范围。
每天上午他都会出现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一圈麻绳。手里拿着一只残缺的搪瓷盆子。里面通常有几枚零星的硬币。在他移动的时候发出寂寥的脆响。
这条狭窄的小路,因为附近有一个菜场,所以总是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腐烂发酵中的气味。爆米花上的黄油甜味。扎在草垛上的糖葫芦。加了洋葱碎末的油炸里脊肉。汗水的酸臭。满地的瓜果皮和快餐盒。还有浸在污水里的大堆发馊的菜叶子。摩托车嚣叫着冒出黑烟。自行车和人互相撞击。时而爆发出粗鲁的咒骂。
通常清晨和黄昏的时候,人比较多。他的收入也稍微好一些。
附近卖水果,开理发店的,或者修鞋的,都已经很熟悉他。
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会在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来,扔在他的盆子里。去。
轻轻一挥手。就好象赶走一只乡下随处可见的觅食的狗。
这一切对他来说,早已经习惯。
夏天的太阳开始越来越炎热。有时候他不得不寻找一个阴暗的角落稍做休息。
他身上挂的破布袋里,会放几个捡来的还没有完全腐烂的水果。他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着周围。他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和别人对话。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已经被隔绝掉所有沟通的途径。他的脸上渐渐长出一个坚硬的麻木的面具。隐藏着随时准备潜逃的无法自卫的愤怒。虽然他只有16岁。
那一天他看见她出现在菜场门口。她非常小,脸上还有婴儿胖胖的轮廓。晒得很黑。她的一条腿是萎缩的。所以她坐在一块写着黑色毛笔字的白布后面。她独自叼着一只肮脏的空奶瓶玩。在她身边的那个断胳臂男人,始终低着头。白布上写着他是她的父亲。但是他知道那个男人不是。
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咯咯地笑了。她有一张漂亮的小脸。笑容甜美,唇边有小小的涡。他这才发现是自己盆子里硬币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穿着一条已看不出颜色的破裙子,隐约有小朵的碎花。
裙子下面耷拉着她残废的腿。
他停在她的面前,拿着盆子,对她晃了晃。硬币发出清脆欢快的声音。
她高兴地拍起手来。然后把她脏兮兮的柔软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一边撅起嘴唇,发出一种含糊的快乐的声音。漆黑的眼睛。是这样透明般的水汪汪的眸子。
就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在他们共同的游戏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了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好几天他都看到她。他想逗她笑,但不能停留太久。那个中午。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他看到她的摊子边围了几个理发店里的女人。她们在议论纷纷。那天她的腿被扭断了,架在了脖子上面。早已经没有知觉的腿被反扭上去,也许已经不会有任何忍痛。操纵这一切的人,是想得到更好的收入。一个胖女人在大声地说,真是狠毒啊,他们故意搞成这样来骗钱。可怜了这么小的女孩子。胖女人把手搭上去,肆意抚摸她那条扭曲变形的腿。一边问她。
你疼不疼,疼不疼。她的脸被压迫得低俯向地面。她试图好奇地抬起头观望行人。
却在费力的挣扎中满脸困惑和无助。
他突然猛冲上去。伸出手粗暴地把盆子往那些女人伸过去。他凶狠丑陋的样子吓得她们一哄而散。呸。一个女人的口水带着嫌恶吐在了他的脸上。
他移动到离她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不想再看到她。
也许明天就该提出来要换个地方了。这条街上的人都已经熟悉他。他不会得到更多的同情。太阳炎热毒辣。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白花花的路面。一个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走过来。手里握着一只粉红色草莓冰激凌。他死死地盯着她。
小女孩突然看到他的眼睛,吓得哭叫起来,手里的冰激凌滚落在地上。快走快走,脏死了。女人懊恼地一把拉开女孩。
他心里有了隐约的快慰。
他拿着那只冰激凌,开始向她的方向前行。他移动得很快。这不是他平时的速度。一贯他都是懒散地穿行在人群的步履中,听着盆子里硬币的跳动声。而现在,他只听见自己耳边的风声。还有阳光照射在冰激凌上面,所发出的嘶嘶的融化。
明天他就不会再见到她了。他想再看一下她的笑容。女孩子都喜欢甜腻的冰激凌。香草,杏仁,巧克力,或者芒果。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冰激凌般的宿命。她会笑。她柔软的小手贴在他的脸上。她快活地撅起嘴唇,发出天真的声音。他感觉自己似乎太快了。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手里的冰激凌却仍然在融化。粘稠鲜艳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手指上。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疾驶而来的出租车的颜色。
黑暗象潮水一样,向他兜头猛扑过来。
那个夏天的沉寂午后,整条街上的人都蜂拥而至。围观这起意外的交通事故。
他们熟悉的那个表情凶恨,沉默寡言的乞丐少年,终于让他们的心情从厌恶到漠然。这些乞丐早该收拾了,都应该赶回老家去。堵着大街,又脏又碍眼。迟早出事情。有人大声地说话。
少年仰躺在地上。他的残疾使他看过去躯体似乎是从腰部开始。借以支撑半个身躯的滑轮盘撞散在一边。鲜红的血泊里,冰激凌融化得只剩下了一只破碎的蛋筒。
只有艳阳高照。照着他的破衣裳。
呼吸
Heisnotmyfriend,butheiswithme
Likeashadowiswithafootthatfalls……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000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