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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秋雨借我一生-第6章

小说: 余秋雨借我一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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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那么久,农民造反派并没有来抓他,这是怎么回事?我因为有一个“破产地主”的外公,大致能想象事情的基本面目,很可能是蔡祥明先生的老家有点钱,但他却一直流落在上海。  我敲开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门。那是教学楼东边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张小床。我问起“逃亡地主”的事,谁知他一说比我想象的还简单,他曾对什么人说过,这宿舍太小,家乡房子大。“逃亡地主”就是从“家乡房子大”这个说法一步步“推理”出来的。  我对他说,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有人顺着这个罪名胡言乱语,因此应该把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写出来,还要把那天关于“家乡房子大”的谈话过程写出来,作为申诉交上去,也算备个案。  蔡祥明说他不会写这种东西,求我帮他写。又说要写这么多内容挺费事,这房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到书库去写。  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着《人民手册》。  那天我在尘封的书库里给他写好了申诉,他说昨夜反复思考还是暂时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给谁,暂且放在手边,等到有事时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却早已在东张西望间看到了那一大叠《人民手册》。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册》,他没有阻止,因为这个书名不会给他带来“散布反动书籍”的罪名。他说他要暂时离开一下去开会,一小时后回来,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连忙找一个凳子爬上去拿下两本《人民手册》,很快找到陈毅市长的讲话,还摘录了他正面评价中国民族资本家、私营企业家的几段话。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这个书库。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一小时后,我跟着蔡祥明先生悄悄地离开了书库。三小时后,陈毅市长的话已经写在爸爸的申诉报告中。  我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兴。  但是,谁能想到,正是我的这个举动,给爸爸带来了灭顶之灾。两个星期之后我知道了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诉后认为是“翻案”,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爸爸又一次复述陈毅市长当年的讲话内容,造反派便大声呵斥道:“你知道吗,陈毅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的人物,北京已经开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随口嘀咕了一句:“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停——余学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响起,爸爸抬头一看,是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喊“停”后好一会儿不再有声音,无论是爸爸还是批斗会全场,都在等待。  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在喉底轻轻笑了一下,终于开口。下面这段,是他与我爸爸的问答——  问:你刚才是说,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唔。  问:你过去学过语法吗?  答:学过一点,忘了。  问:“主语”没有忘吧?  答:这没忘。  问:“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我们。我是说我们大家对陈毅市长都不能过河拆桥,不是专指你们造反派。  问:专指我们造反派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那么年轻,无权无势,说得上对陈毅过河拆桥吗?  答:我说大家。  问:什么大家?你的级别有多高?  答:我没有级别。  问:一个没有级别的人能对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国务院副总理过河拆桥吗?  答:可能用词不当。  问:你用词很当。你说对陈毅不能过河拆桥,是在说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陈毅当作渡桥和工具,你老实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指谁?  答:……  问:触及要害就不吭声了吧!其实你刚才躲来躲去,就是在躲主语,躲要害。既然这样,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声口号: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  ——从那天晚上开始,爸爸的问题性质变了。我听了爸爸对这个过程的叙述,头也晕了。“你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层政治啊。”我说。  “不,全连上了。那次批斗大会后,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张茂宏揭发,说‘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对他说过,陈丕显打不倒。”     “你说了吗?”我问。陈丕显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一位负责人。  “很可能说了。”爸爸说,“我在广播里听过他的报告,口气温和,也比较实事求是,不像是坏人。而且全部打倒了,这个城市谁来管?”  “你这是瞎操心。”这话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爸爸并没有瞎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时候与一位老朋友随口聊天罢了。  “他们说我既为陈毅翻案,又为陈丕显翻案,因此是刘少奇、邓小平的孝子贤孙。”爸爸说。我没想到爸爸头上已经压了那么多帽子。  这显然是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字狱”在现代的变种,可称之为“大批判文化”。这种“大批判文化”一旦与前面所说的“大揭发风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于核裂变。“大揭发”有本事把一丝风影说成铁证,“大批判”有本事把一声咳嗽判成大罪,结果,只要它们一联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为元凶巨恶、窃国大盗、杀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当年同事”突然热衷于揭发,已经使爸爸无招架之力;又不知从哪里闯进来这么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核裂变立即形成。  其实遭殃的岂止是爸爸,当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几乎全都沦陷于由大揭发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灾难之中。     爸爸不能回家了,关押在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员休息时才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批斗会每三天开一次,后来觉得内容太重复,大家听厌了,就改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发。这是我一直不想开启的记忆闸门,其中储积着太多的悲苦,怕一时喷泻,连我自己也受不住。但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这是灾难的核心、邪恶的杰作,我岂能避过?  爸爸薪水停发后,单位里只发放“生活费”。当时全国“被打倒对象”的生活费标准是统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币。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个部门订下这么一个数字的,查遍所有的“文革”史料都没有查到。然而,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冤孽般的数字,天天在脑中盘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许是什么人粗粗划定一天一元,扣去四个星期天,变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们算的是单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在当时,很多 “被打倒对象”有着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很可能只有惟一的经济来源?  而且,他们真的不知道吗,所有的人在星期天也要吃饭?  当时在我家,这每月二十六元的人民币需要养活以下人口:  首先是爸爸自己,关押处并不免费管饭。那年他四十五岁;  然后是祖母,那年她七十五岁;  妈妈,四十四岁;  我,二十一岁;  表妹,也是二十一岁;  大弟,十八岁;  二弟,十一岁;  小弟,八岁。  一共八个人。没有其他任何收入,当然也不可能保留存款,平均下来,每人每天一角。再扣去房租和水、电、煤的最低费用,每人每天七分。请当代青年不要误会,这不是指零用钱,而是全部生活费。  爸爸在关押室里天天算这笔账,但他已经失去撑持这个家庭的权力。这个权力,已经落到我这个大儿子身上。

    叔叔走了

    极度饥饿中的亲人是不能聚在一起的,因为面对一点儿食物必定会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下口。  妈妈说,吃过了。祖母说,胃疼。当然全是谎话,连八岁的小弟弟也看出来了,眼巴巴地放下了筷子。     只能躲回学院里,吃饭的时候去食堂。“文革”时期中国没有太大的灾荒,学院的食堂里供应还算可以,学生每天花费四五角钱也吃得不错了。但是,我的极限是七分,而更可怕的是,我不能暴露这个极限,要装成与其他同学差不多,这真是难死了。  为什么要装?因为一旦暴露,造反派同学就会立即判断我爸爸被打倒了,紧接着一定是两个单位的造反派联合抄家、联合批斗。学院的造反派在行为方式上更凶狠,一旦上门,我的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祖母和妈妈,受得了吗?  想来想去,不如争取主动,我和弟弟、表妹一起到爸爸单位走一趟。同时也让那里的造反派看一看,一个被打倒对象的身后还有那么多人要吃饭。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瘦个子青年。他表情上的最大特点是笑容灿烂,但转瞬即逝,眼神不定,眼珠快速转动,你盯着他看一会儿就会头晕。  我坐下后把屋子打量一下,看到他脑后墙上贴着“风雷激”三个字,是领袖手写体,怀疑是他们这个造反队的名字。     当时社会上造反队虽然多如牛毛,但起的名字都差不多,例如这“风雷激”就满街都是。只有我们学院有一个学生自己一个人成立一个造反队,叫“独立寒秋”,虽也出于领袖诗词,却能给人留下一些印象。可惜这个名字很难与别的词汇搭配,“独立寒秋战斗队”?“独立寒秋造反兵团”?一出现“队”和“团”,就伤了“独”的味道,于是他最后改定“独立寒秋司令部”,雄壮得一派凄凉。这“风雷激”就不一样了,一见就仿佛能听到喊声喧天。  瘦个子青年见我注意这三个字,似乎感觉到我在询问他们的组织所属,便立即抖了抖他披着的一件棉布大衣的左袖筒,说:“我们是工总司的。”  那件棉布大衣他只是披着,空空的袖筒一晃荡,把别在上面的一个红袖章晃到了我们眼前。其实这袖章在街上也见得到,上印一排正宋体红字,文曰 :“上海市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中间印三个手写体大字 :“造反队”,下缘用黑墨水笔潦草地涂着一个号码。  “工总司”的司令是王洪文,当时已是赫赫有名,但世事多变,谁也想不到他后来能做到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副主席,最后又判了无期徒刑。王洪文后面还有一大串当时在上海几乎人人皆知的人物,如王秀珍、陈阿大、耿金章、戴立清、王成龙等等,现在记不全了。我相信眼前这个瘦个子青年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当时这个“工总司”在上海管辖的造反队员已有几十万人,有时还号称几百万人,权大势广,其中任何一个小司令出来都是保镖重重,他,还远没有到可以接近他们的时候。你看这个屋子就很冷清,与我们谈话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毫无表情的中年人。  我以为能见到那个用“语法”把爸爸打倒的戴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却没有。     “你们属于什么司?”他问。显然是想拉近关系以便谈话。  这一个“司”字,现在听起来容易误会成“司长”、“局长”里那个字的含义,其实在当时特指造反司令部的归属。上海高等学校系统也成立了很多“司”,管辖人数也动辄数万。因此在社会上,不管哪个系统,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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